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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充《论衡》在政治论说中经常用“海”以为比喻。如《论衡·须颂》:言“圣世”“圣主”其“德”“大哉”,又言“汉德酆广,日光海外”,以“海”为喻:“夜举灯烛,光曜所及,可得度也;日照天下,远近广狭,难得量也。浮于淮、济,皆知曲折;入东海者,不晓南北。故夫广大,从横难数;极深,揭厉难测。”《论衡·定贤》关于“衰乱之世”政治识见的讨论中,也说到“海”:“浮于海者,迷于东西,大也。行于沟,咸识舟檝之迹,小也。小而易见,衰乱亦易察。故世不危乱,奇行不见;主不悖惑,忠节不立。鸿卓之义,发于颠沛之朝;清高之行,显于衰乱之世。”他在讨论认识论的规律时言“大”“小”,以“海”之“大”与“沟”之“小”对比。而所谓“浮于海者,迷于东西”,似是亲身经历航海实践获得的体验。《淮南子·齐俗》写道:“夫乘舟而惑者,不知东西,见斗极则寤矣。”《淮南子》所谓“不知东西”之“惑”,即《论衡》所谓“迷于东西”。又《论衡·说日》写道:“盖望远物者,动若不动,行若不行。何以验之?乘船江海之中,顺风而驱,近岸则行疾,远岸则行迟。船行一实也,或疾或迟,远近之视使之然也。”有这种“顺风而驱,近岸则行疾,远岸则行迟”的感受,并经思考,得到“或疾或迟,远近之视使之然也”的认识,应当也是通过“乘船江海之中”的航行实践获取的心得。所谓“何以验之”,明说这一知识来自“船行”海上的亲身体验。
《文选》卷二八谢灵运《会吟行》:“列宿炳天文,负海横地理。”李善注:“《汉书·地理志》曰:‘吴地斗分野。’《论衡》曰:‘天晏列宿炳奂。’晁错《新书》曰:‘齐地僻远负海,地大人众。’宋衷《易纬注》曰:‘天文者谓三光,地理谓五土也。’”吕向注:“星纪吴之分野,故云‘列宿炳天文’。炳,明。负,背也。言后背海水横镇于地理。”所谓“《论衡》曰‘天晏列宿炳奂’”,今本《论衡·超奇》作“天晏列宿焕炳”。谢灵运“列宿炳天文,负海横地理”语,注家引《论衡》解释“列宿”,而“负海”其实是《论衡》作者王充出生与多年生活的“地理”背景。
所谓“负海”,言背靠大海,是战国秦汉时期人们指说滨海地方的习用语。《史记》卷七〇《张仪列传》:“齐,负海之国也。”《史记》卷七八《春申君列传》:“(齐)东负海。”《史记》卷六〇《三王世家》载录汉武帝语“齐东负海”。对于秦政的批判,常见涉及滨海地方经济政策的“使天下蜚刍挽粟,起于黄、腄、琅邪负海之郡,转输北河,率三十钟而致一石”之说。或言“转负海之粟致之西河”。《汉书》卷二七下之上《五行志下之上》:“秦大用民力转输,起负海至北边。”颜师古注:“负海,犹言背海也。”《汉书》卷二四上《食货志上》所谓“募发天下囚徒丁男甲卒转委输兵器,自负海江淮而至北边”,“负海江淮”的说法突破了“齐地负海”的认识,体现“负海之郡”“负海之国”已经不限于齐地,而扩展至于“江淮”地方。“负海江淮”的说法又见于《汉书》卷九九中《王莽传中》:“募天下囚徒、丁男、甲卒三十万人,转众郡委输五大夫衣裘、兵器、粮食,长吏送自负海江淮至北边,使者驰传督趣,以军兴法从事……”而《后汉书》卷一八《陈俊传》:“诏报曰:‘东州新平,大将军之功也。负海猾夏,盗贼之处,国家以为重忧,且勉镇抚之。’”其中“负海”与“东州”对应,“负海”所指即东部滨海地方。陈俊以军力平定“镇抚”“青、徐”“东州”,包括琅邪、赣榆、朐等地。李贤注引《华峤书》写道:“赐俊玺书曰:‘将军元勋大著,威震青、徐,两州有警,得专征之。”’可知此所谓“东州”“负海”地方,指“青、徐”“两州”。而《续汉书·五行志二》言黄巾暴动致使“役起负海”,由黄巾军“七州二十八郡同时俱发”推想“,负海”所指空间区域可能更为广阔。
王充出生与长期生活的会稽地方,也是“负海之郡”。这里曾经是越文化的重心区域。越人在航海能力方面的优势,有悠远的历史记忆。
宋黄?修、陈耆卿纂《嘉定赤城志》卷三九《遗迹》“古城”条:“在黄岩县南三十五里大唐岭东。外城周十里,高仅存二尺,厚四丈。内城周五里。有洗马池、九曲池。故宫基十崈一十四级。城上有高木可数十围。故老云即徐偃王城也。城东偏有偃王庙。”宋胡榘修、方万里纂《宝庆四明志》:“徐偃王庙在东。地名翁浦,俗呼为城隍头。《十道四蕃志》云:徐偃王城翁洲以居,其址今存。按史记载偃王之败,北走彭城武原东山下以死。疑非此海中。而韩文公为《衢州庙碑》,乃记曰:偃王之逃战不之彭城,之越城之隅。弃玉几研于会稽之水。则《十道四蕃志》或可信矣。”徐偃王故事北则彭城,南则会稽,其实是体现了沿近海航运的实力的。越人“引属东海”,较早掌握了航海技术,号称“以船为车,以楫为马,往若飘风,去则难从”。吴王夫差曾“从海上攻齐,齐人败吴,吴王乃引兵归”。这一海上远征的历史记录,是吴越人共同创造的。夫差与晋公会盟于黄池,“越王句践乃命范蠡、舌庸,率师沿海泝淮以绝吴路”。所谓“沿海泝淮”,利用了水军优势。越徙都琅邪,也是一次大规模的航海行动,“从琅琊起观台”,“以望东海”,其武装部队的主力为“死士八千人,戈船三百艘”,据说“初徙琅琊,使楼船卒二千八百人伐松柏以为桴”。越国霸业的基础,通过近海航运能力方面的优势得以实现。其军称“大船军”,航海工具称“桴”,称“楼船”,称“君船”。而私家长距离近海航行的史例,则有范蠡在协助勾践复国灭吴后“浮海出齐”的事迹。
王充“博通众流百家之言”,不会不了解有关越人海洋探索与海洋开发的历史记录。王充作为浙江上虞人,生于斯长于斯,且长期居“乡里”“教授”“论说”,无疑会受到家乡亲近海洋的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的影响,极有可能亦亲身参与过海上航行。史称王充“异人”,《论衡》“异书”,认识与理解其人其书,不应忽略其所居滨海地方之生存环境与文化传统的作用。
二、海洋史记忆:秦始皇“望于南海”与汉景帝“削之会稽”
会稽作为越国与吴国多年经营的滨海重心城市,与齐地南北对应,成为东方大陆生民海洋探索的另一个重要的出发点。《史记》卷六《秦始皇本纪》张守节《正义》引《括地志》:“亶洲在东海中,秦始皇使徐福将童男女入海求仙人,止在此州,共数万家。至今洲上人有至会稽市易者。吴人《外国图》云亶洲去琅邪万里。”在与“东海”方向包括“市易”的海上交通往来中,“会稽”与“琅邪”具有彼此相当的地位。
中国第一个大一统政权秦王朝建立之后,最高执政集团对新认识的海疆予以特殊的重视。秦始皇出巡海上,在齐地沿海多有非常表现,又曾亲至会稽,“望于南海”。《史记》卷六《秦始皇本纪》记载:“三十七年十月癸丑,始皇出游。左丞相斯从,右丞相去疾守。少子胡亥爱慕请从,上许之。十一月,行至云梦,望祀虞舜于九疑山。浮江下,观籍柯,渡海渚。过丹阳,至钱唐。临浙江,水波恶,乃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。上会稽,祭大禹,望于南海,而立石刻颂秦德。”司马贞《索隐》:“望于南海而刻石。三句为韵,凡二十四韵。”张守节《正义》写道:“此二颂三句为韵。其碑见在会稽山上。其文及书皆李斯,其字四寸,画如小指,圆镌。今文字整顿,是小篆字。”会稽地方为秦始皇三十七年(前)最后一次出巡所行历。会稽刻石的内容与文字,也是秦始皇出巡刻石中特别值得重视的文化遗存。而“望于南海”字样尤其醒目。秦始皇“南海”置郡,对于中国海洋史及南洋交通史有非常重要的战略意义。然而此“望于南海”之所谓“南海”,当时其实是说东海。
王充颇看重秦始皇巡游海上又至于会稽的历史行迹。他在自己的著述中多次回顾这一史事。《论衡·书虚》写道:“当二〔三〕十七年,游天下,到会稽,至琅邪,北至劳、盛山,并海,西至平原津而病。到沙丘平台,始皇崩。”《论衡·实知》又说到秦始皇的此次巡行:“始皇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出游,至云梦,望祀虞舜于九嶷。浮江下,观藉柯,度梅渚,过丹阳,至钱唐,临浙江,涛恶,乃西百二十里,从陕(狭)中度,上会稽,祭大禹,立石刋颂,望于南海。还过,从江乘,旁海上,北至琅邪。自琅邪北至劳、成山,因至之罘,遂并海,西至平原津而病,崩于沙丘平台。”秦始皇“到会稽”“上会稽”及此后“并海”“旁海”的行程,回叙相当具体。
西汉帝国成立,最高执政者对于起初放弃沿海郡国控制权的情形有所反省。“削藩”即夺回诸侯王国对诸多地方统治权力的政治动作,以沿海地区为重心。于是,另一体现出海洋意识的涉及“会稽”的行政决策,亦为王充《论衡》所
关于“海”的地理知识,王充似乎有以切身体会为基点的了解。相关信息,在汉代文献中,应以《论衡》最为集中。
《论衡》有诸多论说言及“海”的广阔宏大。《论衡·别通》:“大川相间,小川相属,东流归海,故海大也。海不通于百川,安得巨大之名?夫人含百家之言,犹海怀百川之流也。不谓之大者,是谓海小于百川也。夫海大于百川也,人皆知之。通者明于不通,莫之能别也。润下作咸水之滋味也。东海水咸,流广大也。西州盐井,源泉深也,人或无井而食,或穿井不得泉,有盐井之利乎?不与贤圣通业,望有高世之名,难哉!”以“海”和“百川”的关系,联系水文与人文,陈说哲理,或比喻学识才俊的聚会,是古诗文中常用的借比方式。而《论衡》所谓“海不通于百川,安得巨大之名”,可能是比较早的使用这种语辞形式的文例。
《论衡·别通》又写道:“东海之中,可食之物,杂糅非一,以其大也。夫水精气渥盛,故其生物也众多奇异。故夫大人之胸怀非一,才高知大,故其于道术无所不包。学士同门,高业之生,众共宗之。何则?知经指深,晓师言多也。夫古今之事,百家之言,其为深,多也。岂徒师门高业之生哉?”其中“夫水精气渥盛”句,黄晖校释:“朱校元本‘夫’作‘海。’”即据朱宗莱校元本,作“海水精气渥盛”。所谓“东海”“精气渥盛”,“生物”“众多奇异”,当然直接来自对海产资源丰盛的认识。说“大人之胸怀”与“高业”“学士”“能博学问”者,可以“东海”之“大”,“海水精气渥盛”相比拟,则借用了对海洋广博气势之理解。
我们看到,文士才人之“遇”与“不遇”,是汉代知识人经常思考的人生主题。《论衡·逢遇》全篇言“遇不遇”,其中写道:“操行有常贤,仕宦无常遇。贤不贤,才也;遇不遇,时也。才高行洁,不可保以必尊贵;能薄操浊,不可保以必卑贱。或高才洁行,不遇,退在下流;薄能浊操,遇,在众上。”《论衡·效力》言“文儒之知”,即得到识拔的机会,可以“升陟圣主之庭,论说政事之务”时,则以“江”“河”“流通入乎东海”彼此比照:“河发昆仑,江起岷山,水力盛多,滂沛之流,浸下益盛,不得广岸低地,不能通流入乎东海。如岸狭地仰,沟洫决泆,散在丘墟矣。文儒之知,有似于此。文章滂沛,不遭有力之将援引荐举,亦将弃遗于衡门之下。固安得升陟圣主之庭,论说政事之务乎?”“江”“河”虽“水力盛多,滂沛之流,浸下益盛”,但只有“流通入乎东海”,才相当于“文儒”知识人生的成功。
《论衡·须颂》赞美“汉德”之“盛”,也借用“海”之“广大”为喻:“夜举灯烛,光曜所及,可得度也;日照天下,远近广狭,难得量也。浮于淮、济,皆知曲折;入东海者,不晓南北。故夫广大,从横难数;极深,揭厉难测。汉德酆广,日光海外也。知者知之,不知者不知汉盛也。”海的“广大从横难数,极深揭厉难测”成为“汉德酆广,日光海外”的代表性象征。
以“海”喻事,以“海”辨理,是《论衡》的论说习惯,也体现了王充的思维倾向与识见背景。
四、海潮“随月盛衰”说
前引《史记》卷六《秦始皇本纪》关于秦始皇南巡会稽“,临浙江,水波恶,乃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”事,《论衡·实知》作“临浙江,涛恶,乃西百二十里从陕(狭)中度”。“水波恶”即“涛恶”,应当是说海潮。
《论衡·书虚》辩说伍子胥冤死兴海潮故事:“传书言:吴王夫差杀伍子胥,煮之于镬,乃以鸱夷橐投之于江。子胥恚恨,驱水为涛,以溺杀人。今时会稽丹徒大江,钱唐浙江,皆立子胥之庙。盖欲慰其恨心,止其猛涛也。夫言吴王杀子胥投之于江,实也;言其恨恚驱水为涛者,虚也。”关于“吴王杀子胥投之于江”之所在,王充写道:“投于江中,何江也?有丹徒大江,有钱唐浙江,有吴通陵江。或言投于丹徒大江,无涛。欲言投于钱唐浙江,浙江、山阴江、上虞江皆有涛。三江有涛,岂分橐中之体,散置三江中乎?”又说:“吴、越在时,分会稽郡,越治山阴,吴都。今吴,余暨以南属越,钱唐以北属吴。钱唐之江,两国界也。山阴、上虞,在越界中,子胥入吴之江为涛,当自上(止)吴界中,何为入越之地?怨恚吴王,发怒越江,违失道理,无神之验也。”这样的讨论,体现出对“上虞”地方历史文化的熟悉。
辨正“子胥为涛”事,王充有多层次多角度的论说。他写道:“夫地之有百川也,犹人之有血脉也。血脉流行,汎扬动静,自有节度。百川亦然。其朝夕往来,犹人之呼吸,气出入也。天地之性,上古有之。经曰‘:江、汉朝宗于海。’唐、虞之前也,其发海中之时,漾驰而已。入三江之中,殆小浅狭,水激沸起,故腾为涛。”清人俞思谦指出:“王充《论衡》:海之潮水之溢而汎行者,喻人血脉循环周作上下于支体间。盖随荣卫之气耳。潮之衍漾进退,亦随海之气耳。”清人王仁俊研究《论衡》,也写道:“夫水也者,地之血脉,随气进退而为潮。案《海潮论》曰:地浮与大海随气出入上下,地下则沧海之水入于江,谓之潮。地上则江湖之水之沧海,谓之汐。与王充合西人论潮汐为吸力与随气之说略同。”
王充所谓“其朝夕往来,犹人之呼吸,气出入也”之“朝夕”,其实可以读作“潮汐”。刘盼遂指出:“‘朝夕’即‘潮汐’之古字。”《水经注》卷九《淇水》:“浮渎又东北径汉武帝望海台,又东注于海。应劭曰:浮阳县,浮水所出,入海,朝夕往来,日再。”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本注:“案‘朝夕’,近刻作‘潮汐’。”清赵一清《水经注释》卷九《淇水》即作“潮汐往来”。在后来文献有关海洋水文现象的陈述中,“潮汐往来”是习见语。《越绝书》卷一《外传记吴地传》:“吴古故祠江汉于棠蒲东,江南为方墙,以利朝夕水。”《汉书》卷五一《枚乘传》记载“枚乘复说吴王”:“游曲台,临上路,不如朝夕之池。”颜师古注:“苏林曰:‘吴以海水朝夕为池也。’”《初学记》卷六引应劭《风俗通》:“海,一云朝夕池。”又左思《吴都赋》:“造姑苏之高台,临四远而特建,带朝夕之濬池,佩长洲之茂菀。”吕延济注:“濬,深也。吴有朝夕池,谓潮水朝盈夕虚,因为名焉。”所谓“朝夕”均为“潮汐”。
王充所谓“气”的说法,使我们联想到汉武帝所谓“会大海气”。《汉书》卷六《武帝纪》记载:“(元封)五年冬,行南巡狩……遂北至琅邪,并海,所过礼祠其名山大川……夏四月,诏曰:‘朕巡荆扬,辑江淮物,会大海气,以合泰山。上天见象,增修封禅。其赦天下。所幸县毋出今年租赋,赐鳏寡孤独帛,贫穷者粟。’”对于“会大海气”的理解,颜师古注:“郑氏曰:‘会合海神之气,并祭之。’”
对于王充海潮“入三江之中,殆小浅狭,水激沸起,故腾为涛”之说,有学者理解为:“靠海的河流有波涛,是因为受潮汐的影响……”
王充关于“涛”“潮”之起因与“月”有关的论点,值得海洋学研究者特别重视:“涛之起也,随月盛衰,小大满损不齐同。如子胥为涛,子胥之怒,以月为节也?”王充《论衡》所谓“发海中”“入三江之中”的“涛”其实“随月盛衰”的判断,是关于海潮发生理论最早的非常明晰的观点。此说
《韩非子·有度》说:“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。”看来“司南”一语出现很早。《论衡·是应》写道:“司南之杓,投之于地,其柢指南。”有人解释司南之杓:“司南之杓:古代一种辨别方向的仪器,原理和指南针相同,用磁铁制的小勺放在方盘上,勺柄指南。”《太平御览》卷七六二引《论衡》:“司南之勺,投之于地,其柄指南。”《太平御览》卷九四四引《论衡》:“司南之杓,投于地,其柄南指。”有学者指出,“‘投之于地’乃‘投之于池’之误。这里的‘池’,指‘流珠池’或‘澒池’,即水银或汞池”。此说可信。当时“司南”可能还没有应用于海洋航行实践,即在“浮于海者,迷于东西”的情况下定向、定位,但是这种需求必然会促进用以“辨别方向”的技术生成,在航海事业发展较为先进的地方尤其如此。王充对“司南”的
王充《论衡》有关“海”的文字,反映了汉代社会对“海”的多方面的关心。这种关心在精神信仰层面和物质追求层面,都有所表现。
《论衡》有关论辩,透露出与当时社会盛行的海洋神仙信仰的文化继承关系。如《论衡·无形》:“图仙人之形,体生毛,臂变为翼,行于云,则年增矣,千岁不死”,“海外三十五国,有毛民、羽民,羽则翼矣。”《论衡·道虚》言“儒书言:卢敖游乎北海,经乎太阴”或说“卢敖学道求仙,游乎北海”,及见“能轻举入云中者”“食合梨”,“食合?之肉”事。“合梨”“合?”,被解释为“海蚌”,应即蛤蜊。徐幹以此作为海产“宝玩”,但是当时人们食用蛤蚌,是可以确定的。宋人夏僎《夏氏尚书详解》卷六《夏书·禹贡》说:“海物,即水族之可食者,所谓蠯蠃蜃蚳之属是也。”又如元人吴澄《书纂言》卷二《夏书》:“海物,水族排蜃罗池之类。”这里所谓“海物”包括各种海洋“水族”。而“蜃”受到共同的重视。汉景帝阳陵陵园内封土东侧外藏坑K13、K14和K16发掘收获包括多种动物骨骼。有学者介绍了其中K16和K14盗洞中发现的动物骨骼,而所谓“海相的螺和蛤”的出土尤为引人注目。研究者指出,“海洋性动物螺和蛤共计4个种12个个体,是这批动物骨骼的一大显著特征。”王充就卢敖故事发表议论:“……且凡能轻举入云中者,饮食与人殊之故也。龙食与蛇异,故其举措与蛇不同。闻为道者,服金玉之精,食紫芝之英。食精身轻,故能神仙。若士者,食合?之肉,与庸民同食,无精轻之验,安能纵体而升天?闻食气者不食物,食物者不食气。若士者食物,如不食气,则不能轻举。”王充又写道:“或时卢敖学道求仙,游乎北海,离众远去,无得道之效,惭于乡里,负于论议,自知以必然之事见责于世,则作夸诞之语,云见一士。其意以为有仙,求之未得,期数未至也。淮南王刘安坐反而死,天下并闻,当时并见,儒书尚有言其得道仙去、鸡犬升天者,况卢敖一人之身,独行绝迹之地,空造幽冥之语乎?”卢敖事迹,被指为“夸诞之语”“幽冥之语”,然而也许“夸诞”“幽冥”的神秘故事中,可以透露出当时社会对于“仙”的崇拜。而仙人的神秘光辉,有海色背景。王充所谓“卢敖学道求仙,游乎北海”,使这一故事的文化背景得以明朗。他说:“食精身轻,故能神仙。若士者,食合?之肉,与庸民同食,无精轻之验,安能纵体而升天?”大概在王充生活的时代,“食食合?之肉”,已经是海滨“庸民”饮食等级。但是在汉初或者至于《淮南子》成书时代的社会观念中,这可能是具有一定神秘意味的特殊食品,借此可以获得“精轻之验”,能够进入“轻举入云中”“纵体而升天”的境界。
《论衡·乱龙》还写道:“上古之人有神荼、郁垒者,昆弟二人,性能执鬼,居东海度朔山上,立桃树下,简阅百鬼。鬼无道理,妄为人祸。荼与郁垒,缚以卢索,执以食虎。”看来,当时社会信仰世界中“神仙”与“海”的关系,在《论衡》中是有多种表现的。
关于海洋资源开发的经济意义,王充亦曾予以重视。前引《论衡·别通》所谓“东海之中,可食之物,杂糅非一”及“海水精气渥盛,故其生物也众多奇异”,且与“耕夫多殖嘉谷,谓之上农”对应之外,《论衡·说日》说到“珠”这种奢侈品的生产:“海外西南有珠树焉,察之是珠,然非鱼中之珠也。”又言“珠树似珠非真珠”。又《论衡·率性》讨论“《禹贡》曰‘璆琳琅玕’者”时,说到“鱼蚌之珠”。《论衡·自纪》“珠匿鱼腹”,非“珠师”则“莫能采得”之说,也值得考察海珠生产方式时注意。
《史记》卷一二九《货殖列传》:“九疑、苍梧以南至儋耳者,与江南大同俗,而杨越多焉。番禺亦其一都会也,珠玑、犀、瑇瑁、果、布之凑。”《汉书》卷二八下《地理志下》明确说:“处近海,多犀、象、毒冒、珠玑、银、铜、果、布之凑。”“处近海”的空间指示意义十分明确。“珠玑”作为海产,是当时的经济地理常识。《汉书》卷六《武帝纪》说“定越地”后设南海九郡,其中有“珠崖”。关于“珠崖”,颜师古注引应劭曰:“在大海中崖岸之边。出真珠,故曰珠崖。”又引张晏曰:“在海中”,“珠崖,言珠若崖矣。”关于汉代采珠生产的较早史料,有扬雄《校猎赋》有关“流离”“珠胎”的著名文句:“方椎夜光之流离,剖明月之珠胎……”颜师古注“:珠在蛤中若怀妊然,故谓之胎也。”《汉书》卷一〇〇上《叙传上》“:……随侯之珠藏于蜯蛤虖?”也体现人们对“珠”的生成缘由以及“采珠”的技术方式都是熟悉的。“珠胎”的生动比喻,有孔融所谓“不意双胎,近出老蚌”语。
关于“珠”的生产,人们尤熟知“珠还合浦”的故事。其史实基点,即《后汉书》卷七六《循吏列传·孟尝》:“(孟尝)迁合浦太守。郡不产谷实,而海出珠宝,与交阯比境,常通商贩,贸籴粮食。先时宰守并多贪秽,诡人采求,不知纪极,珠遂渐徙于交阯郡界。于是行旅不至,人物无资,贫者饿死于道。尝到官,革易前敝,求民病利。曾未踰岁,去珠复还,百姓皆反其业,商货流通,称为神明。”这是有关南海产珠之海产开发史的明确资料。《论衡》“鱼蚌之珠”与“珠匿鱼腹”说与所谓“珠胎”即“珠在蛤中若怀妊然”以及“珠藏于蜯蛤”等说法稍有误差,然而“海水精气渥盛,故其生物也众多奇异”的意见,却反映了来自海产史的真知。《三国志》卷五三《吴书》裴松之注引《吴书》:“海产明珠,所在为宝。”《艺文类聚》卷六一引晋左思《吴都赋》也说到“蜯蛤珠胎”,都反映王充生活的会稽地方,应当有“海出珠宝”的经济收益。
此外,《论衡·言毒》说到“路畏入南海,鸩鸟生于南,人饮鸩死”,可以理解为“南海”航行艰险的交通史信息。而有关“鸩”的言说,也可以看作在博物学初步兴起的文化背景下,王充海洋学知识构成在《论衡》一书中的反映。
王充海洋意识的发生和发育,自有会稽作为滨海地方之海洋文化的背景。全面认识这一背景,应当进行多视角的考察。西汉时期,北起辽东,南至会稽滨海18郡国,占《汉书·地理志》所载“迄于孝平,凡郡国一百三”的17.48%。民户则占全国总数的20.78%至20.88%,人口占全国总数的18.45%至19.33%。大致在战国、秦及西汉时期,这一地区的户口密度高于全国平均水平。这正是与当时这一地区经济较为发达的状况相一致的。秦王朝“使天下蜚刍輓粟,起于黄、腄、琅邪负海之郡,转输北河”,汉武帝时频繁发起远程运输,“千里负担馈粮”,“人徒之费”的调发,往往“东至沧海之郡”,汉宣帝曾“增海租三倍”。秦与西汉王朝对滨海地区的剥夺,体现其经济的相对稳定。陈寅恪在著名论文《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》中,曾经指出,汉时有所谓“滨海地域之学说”。他认为,神仙学说之起源及其道术之传授,必然与滨海地域有关,自东汉顺帝起至北魏太武帝、刘宋文帝时代,凡天师道与政治社会有关者,如黄巾起义、孙恩作乱等,都可以“用滨海地域一贯之观念以为解释”,“凡信仰天师道者,其人家世或本身十分之九与滨海地域有关”。他指出,两晋南北朝时期,“多数之世家其安身立命之秘,遗家训子之传,实为惑世诬民之鬼道”,“溯其信仰之流传多起于滨海地域,颇疑接受外来之影响。盖二种不同民族之接触,其关于武事之方面者,则多在交通阻塞之点,即山岭险要之地。其关于文化方面者,则多在交通便利之点,即海滨湾港之地。”“海滨为不同文化接触最先之地,中外古今史中其例颇多。”王充《论衡》的文化创获,应当与这一文化条件有关。陈说“颇疑接受外来之影响”,启示我们的相关思索可以联系丝绸之路史的考察。
文章原载于《武汉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年第5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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