I.因为麦子的颜色
你走后，每当风吹麦田，麦穗起舞，麦子的颜色就会提醒我，曾经有个金黄色头发的王子，走进我的生命，和我有过美好的相遇，成为我此生无可替代的唯一。在《小王子》第二十一章，小王子和狐狸作最后道别时，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动情的对话：
小王子就这么驯服了狐狸。然而，离别的时刻终于逼近：
“啊！”狐狸说，“我会哭的。”
“都是你害的。”小王子说，“我一点都不想伤害你，可你偏偏要我驯服你……”
“是啊。”狐狸说。
“可是你会哭啊。”小王子说。
“是啊。”狐狸说。
“所以说你一无所得！”
“我有。”狐狸说，“因为麦子的颜色。”
他们不是简单地说再见，而是在永别。在此之前，他们在地球相遇，狐狸教晓了小王子“驯服”的道理，然后小王子驯服了狐狸。
在这个学习过程中，小王子开始明白他对玫瑰是怎样的一种感情，体会到个中的责任，遂暗暗做了离开的决定。狐狸很不舍，但没有强留，虽然眼泪忍不住要掉下来。
小王子见到狐狸伤心，心里歉疚，口里却不肯认错，还有点不近情理地将责任一股脑儿推给狐狸。狐狸一点也不气恼，甚至直认一早就知道驯服里面有伤害，但它并不后悔，因为小王子留给它“麦子的颜色”。是故此地一为别，路遥天阔，重会无期，也非“一无所得”。
小王子为什么看来如此无情？
这里牵涉一些小王子自己也未必能够理解的情结。小王子其实很尊重和信任狐狸，对他的教导言听计从；小王子当然也感激狐狸，因为在他经历人生最大的身份危机时，是狐狸将他拯救出来，让他知道即使他的玫瑰并非宇宙中的唯一，他仍然可以通过驯服来建立独一无二的关系。
所以，面对离别，小王子绝非无动于衷。他不是在卸责，也不是在埋怨，而是在难过之中生出一种情绪的反弹。他在追问狐狸的同时，其实也在追问自己：如果所有美好终必逝去，如果爱到最后终须受伤，委身于爱，意义何在？
小王子在绝望中，盼望狐狸能够给出理由说服他。唯有如此，他才能更好地见到驯服的价值，也才不会觉得爱到最后终是“一无所得”。
为什么驯服会令人受伤？
骤看之下，这个问题有点奇怪，因为驯服的本意是建立感情，彼此关爱，助人脱离孤独，理应和伤害扯不上什么关系。
或许有人会说，那是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，有矛盾就有冲突，有冲突就会有人利益受损。但这肯定不是圣埃克苏佩里的原意。狐狸感到受伤，并不是因为它和小王子发生了什么争执、起了什么摩擦，而是因为它实在太爱小王子。
这个观点看似有点难解。刘易斯（C.S.Lewis）的著作《四种爱》中的一段话，或许能够给我们一点启发：
不管怎样，去爱就会容易令人受伤。爱上任何事物，你很难不会因此心乱如麻，甚至为之心碎。如果你想确保自己分毫无损，唯一方法就是不去爱任何人，甚至爱动物也不行。
为什么呢？因为人一旦爱，就会在乎；一旦在乎，就会全情投入；一旦投入，就会生出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的情意；情意一深，当关系经受挫折，人就会方寸大乱，会身心交煎，会生出无边无际的怅惘。
是故爱得愈深，受伤的机会愈大。伤害的可能，内在于爱。
这里的伤，非指恶意之伤、敌对之伤，而是指情感的失落带给个体无尽的遗憾。这种伤害最具体的感受，就是当对方离去时，你会觉得生命中最美好最柔软的那部分也给拿走了，遂感到生命不再完整，遂被无尽的虚空占领。
读者或会问，这是否过于悲观？没错，每一段爱的关系，无论双方怎么努力，都会有失败、心碎的可能，但在真实生活中，不是有许多圆满的例子吗？
圣埃克苏佩里当然不会否认这点，而且他也一定祈愿所有爱的关系都能长久美满。但他提醒我们，正由于驯服要求人用心投入全情去爱，人才会变得脆弱，才不得不承受生命中种种不确定带来的伤痛。
在各种不确定当中，最大的不确定，是生命本身。
没有人会知道，我们什么时候要远行；但我们知道，我们终要远行。离别既是必然，离别之苦自也是必然。这样的事情，每天发生在我们周围，有一天终也会降临到我们及我们所爱的人身上。“此去经年，应是良辰好景虚设”——这份寂寥，是所有经历过永别的人都会有的感受。
正是在此意义上，小王子和刘易斯都看得清楚，如果不想受伤，最好就不要开始。没有开始，就没有其后因爱而生的种种痛楚。
这种想法是否很不理智？
不见得。许多跌过伤过的人会告诉你：早知如此，宁愿不爱。
于是，我们又回到小王子的问题：我们最后会否一无所得？
小王子这样问，很合乎我们平时的成本效益思维：既然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，我们能够得到什么？我们的所得大于所失吗？
狐狸顺着这个思路，给出一个回答：放心，我有所得，“因为麦子的颜色”。
这是什么意思？
一个解释是：我知道会受伤，但我依然会选择爱，因为我最后会得到“麦子的颜色”所象征的记忆。在此意义上，记忆是目的，驯服是手段，受伤是一早预知要付的成本。
这样的理性计算，放在其他地方或许说得通，但用来解释人为什么选择去爱，却显得荒谬。我相信很少人会说，我之所以全心全意爱一个人，目的是想要得到那份爱的回忆。不是这样。回忆是爱过留下的美好，但我们的初衷是爱，而不是回忆。睿智如狐狸，不会那么傻。
那么，狐狸到底想对小王子说什么？
我想，狐狸是在说：“我的小王子啊，我们不是一无所得，所得就是我们彼此驯服过。你知道吗？我不吃面包，麦子对我毫无用处，我对麦田颜色更是一向没有感觉，但这一切都因你的到来而改变。你走后，每当风吹麦田，麦穗起舞，麦子的颜色就会提醒我，曾经有个金黄色头发的王子，走进我的生命，和我有过美好的相遇，成为我此生无可替代的唯一。这就够了。”
狐狸继续说：“当然，人总是可以选择不去爱。但没有爱的人生，何足以言美好？！是的，你的永别，会令我受伤。但既然伤害内在于爱，我们就要学会好好接受它。在世间，没有认真去爱却又不要受伤这回事。没有伤的爱，不是最好的爱，甚至不是真正的爱。”
嗯，就这样。狐狸如是说。
II.狐狸的心事
我用心爱了，
也用心帮助我所爱的人学会去爱了，
也许，这样就够了。
是的，在我的爱里，
有遗憾，有怅惘，也有眼泪。
大抵，这就是生命吧。
狐狸和小王子告别时，说了这样一番话：“可是你不该忘记。你现在永远都得对你驯服过的一切负责。你要对你的玫瑰负责……”这是狐狸最后的教导。说完，他们挥手道别，从此天各一方。
细心的读者一定会问：既然如此，小王子为什么不需对狐狸负责？狐狸明明深爱小王子，明明舍不得他，为什么却要主动将小王子推向玫瑰？
不解开这个谜团，我们便难以明白狐狸的心事。要做到这点，我们需要一点想象力和同理心，尝试走进狐狸的内心。
读者应记得，狐狸初见小王子时，小王子刚刚遭逢一场大危机：他发觉，他的玫瑰原来并非世间独有，而只是万千玫瑰的其中一朵。他因此感到无比失落，自觉一无是处。狐狸这样安慰小王子：
如果你驯服我的话，我们就会彼此需要。你对我来说，就会是这世上的唯一。我对你来说，就会是这世上的唯一。
狐狸在这里，是在告诉小王子，请驯服我吧！如果你这样做，我们就会彼此相爱，你就会不再孤单，我就会成为你的独一无二。狐狸没想到的，是小王子如此回应：
“我有点懂了。”小王子说，“有一朵花儿……我相信她驯服了我……”
这句话，意味着什么？意味着小王子的心，根本不在狐狸那里。因为听了狐狸的话，他第一时间想到的，是玫瑰，而不是任何别的事情。小王子开始明白，他如此在乎和挂念玫瑰，原来是因为玫瑰驯服了他。
狐狸难掩失望。这怪不得它，因为它并不知道小王子有过这样的一段往事。照常理，狐狸应该知难而退，但它实在太喜欢小王子，于是在寒暄一番后，忍不住又回到“驯服”的话题，并进一步向小王子表白：
你看到那边的麦田了吗？我不吃面包。麦子对我来说毫无用处。我对麦田无动于衷。好悲哀啊！可是你有金黄色的头发。一旦你驯服我后，这一切就会变得奇妙无比！麦子，金黄色的，就会让我想起你。连风吹进麦田的声音，我都会喜欢……
这段感人肺腑的倾诉，可说是狐狸爱的宣言。懂事如小王子，即使是出于礼貌，大抵也该给出一点善意的回应吧。教人诧异的是，小王子一点反应也没有。他保持沉默。为什么呢？那很可能是因为小王子并不愿意进入这样的关系。狐狸很难堪，也很难过，但仍然不愿放弃：
狐狸闭上嘴，看着小王子，看了好久：“拜托……驯服我吧！”他说。
去到此处，狐狸简直是放下所有自尊，向小王子苦苦哀求了。读者一定会想，小王子心肠再硬，也很难无动于衷吧。但他如此回应：
“我是很愿意呀，”小王子回道，“可是我没有很多时间。我还得去找朋友，而且还有好多东西要了解。”
明眼人都会见到，小王子口中说愿意，心里其实在推搪，于是找个借口敷衍狐狸。他怎会没有时间呢？他又可以去哪里找朋友呢？
小王子这样做，原因很简单：他爱的是玫瑰，不是狐狸。小王子知道狐狸的心意，但他已心有所属，再没有位置安放这样的关系。
狐狸明白小王子吗？不可能不明白。
那怎么办？狐狸唯有收起爱意，不再强求，改为发出友谊的邀请：“如果你想要朋友的话，那就驯服我吧！”
这一次，小王子终于改变态度，并热切地问：“我该怎么办呢？”
于是，小王子驯服狐狸，并成为好朋友。
如果以上的解读合理，那么小王子心里其实分得很清楚：对狐狸，是友情；对玫瑰，是爱情。狐狸的启蒙，让他更了解他对玫瑰是怎样的感情，因此更为加深他对玫瑰的思念。
所以，在他们相处的日子，直到最后分手，小王子都没有什么挣扎，不觉得有必要在玫瑰和狐狸中间做出抉择，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，他是要走的。
狐狸呢？它较小王子矛盾得多。它本来渴望的是爱情，可惜求之不得，最后只能成就一段友情。
狐狸遗憾吗？很难没有遗憾。但它的阅历和智慧，教它明白爱情的事不可强求，遂将感情收在心底，没有流露出什么哀伤怨怼。
但狐狸并没有停止对小王子的爱，只是换了一种方式：它希望尽它的能力，帮助小王子学会爱，因而能够更好地去爱他的玫瑰。因此在小王子离开之前，狐狸特别叮嘱他：“你再去看看那些玫瑰吧。你会明白你那朵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。”
为什么要这样做呢？因为狐狸知道，小王子最初是在玫瑰园跌倒，它希望小王子领悟到驯服的道理后，能够再次面对五千朵玫瑰，从而重新肯定自己，也重新肯定他对他的玫瑰的感情。
狐狸又告诉小王子，“你花在你玫瑰身上的时间，才让你的玫瑰变得这么重要”；去到临别一刻，狐狸仍然念念不忘提醒小王子，“你要对你的玫瑰负责”。
由此可见，狐狸一直在为小王子着想，一直在教导他如何善待和珍惜玫瑰。狐狸没有不平，没有妒忌，甚至没有要求任何回报。
至此，我们终于明白，狐狸为什么只叫小王子对玫瑰负责，而不对它负责。这不是说狐狸没有这样的盼望，而是它心里清楚，小王子的心，一直在玫瑰身上。
狐狸的爱，是怎样的一种爱？
我们或可称之为“无我之爱”。在这种爱里，狐狸将自我放到最低最不重要的位置，甚至忘掉自己，而只以所爱的人为念。
狐狸为什么愿意这样做？那自然是因为它很在乎小王子，在乎到一个程度，愿意代入小王子的生命，处处为他的幸福着想。
经历过爱情的人，大抵会明白，这不是件容易的事。在平常人的爱情里，总是希望爱可以有回报有结果，总是渴望能完整地拥有对方，也总盼望一段关系能够恒久长远。
小王子很明白这点。所以，当他们分手，狐狸由于太过不舍而眼泪忍不住要掉下来时，小王子说：“我一点都不想伤害你，可你偏偏要我驯服你。”这清楚表明，小王子其实知道狐狸很爱他，也知道最后会没有结果，甚至知道狐狸终会因此而受伤。
这一切，聪慧如狐狸，当然也明白。明白，仍然选择去爱，并以一种无我的方式去爱，最后用一句“我不是一无所得，因为麦子的颜色”来安慰自己，那多少说明，在这段关系里，狐狸对于什么是爱，有着很深的领悟。
这些领悟是什么呢？这问题不易答，但我愿意试试。
第一重领悟，是狐狸开始明白，在世间，你爱人，别人不一定爱你。
这么浅显的道理，还需要领悟吗？需要的。如果你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去旁观世间的离离合合，或许很容易就会下结论说：爱，就本质而言，是偶然的任意的不确定的，因此谁也无法保证，你爱人，别人就一定爱你。
但如果你身在狐狸的位置，面对你最爱最在乎的人，认定对方就是你生命的唯一，并深信一旦错过就会终生遗憾，那么你不可能如此轻省，并用一种看似洒脱的态度说：没关系啊，不爱就不爱，反正我的选择多的是。
当你在爱慕之中，你是如此强烈地盼望，对方能够如你爱他那样爱你，同时你也会在心里为对方找到千百种理由，说服他你就是最值得他爱的人。
所以，当你全心全意爱一个人，发觉对方并不爱你，经过一轮痛苦，最后能够如其所是地接受这个事实，绝不容易。
所谓“如其所是”，是不自欺不欺人不抱怨不嫉妒，意识到所爱的人是独立完整的个体，因此也能像你那样，可以自由选择所爱的对象。
换言之，你是爱的主体，他也是爱的主体；你在选择人，他也在选择人。
你遂明白，在茫茫人海，相遇，并非非如此不可；相爱，是无数偶然中极难得的缘分。
一旦明白这点，狐狸遂知道强求没有意义。没有意义，不在于这样做注定徒劳，而在于这不是对你所爱的人的尊重。你爱他，便需尊重他是独立的主体，同时尊重他的选择。
有人或会问，在爱情中，如此强调尊重，会不会理性大于感性，以至于伤害人的情感维系？
是的，愈亲密的关系，人们愈希望达到水乳交融人我不分的境界。这是人之常情。但这种对同一性的向往，其实是以个体的独立和差异为前提。没有个体，就没有个体与个体的联结。
所以，尊重你所爱的人的独立人格，尊重他或她的选择，在最深的意义上，内在于爱。
不过，如果狐狸的领悟只停于此，那么当它知道小王子和玫瑰的故事后，默默走开就是。但狐狸不仅没有走开，而且还恳求小王子视它如朋友那样驯服它，然后一心一意陪着小王子走过孤独的日子，并一步一步引领他去认识爱的真义。在小王子面前，狐狸慢慢由爱慕者变成知己。
狐狸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？
这关乎狐狸的第二重领悟。它逐渐体会到，虽然不能得到小王子同等的爱，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因此便要放弃对小王子的感情。它不再问对方能给自己带来什么，而是问自己能为对方做些什么，从而令所爱的人活得更好。
是故当小王子完全成长，狐狸尽管万般不舍，却没有挽留，而是鼓励他回到他所爱的玫瑰的身边，完成他应尽而未尽的责任。
狐狸好像在告诉我们，只要看到所爱的人活得好，它也就能在其中找到活着的意义。
小王子走后，在黄昏中，狐狸孑然一身，看着大风吹起金黄色的麦子，想必会不舍，会思念，但一定不会后悔。
狐狸或许会这样告诉自己：我用心爱了，也用心帮助我所爱的人学会去爱了，也许，这样就够了。是的，在我的爱里，有遗憾，有怅惘，也有眼泪。大抵，这就是生命吧。狐狸如是想。
“只有用心看才看得清楚。最重要的东西，眼睛是看不见的。”狐狸说，这就是它最大的秘密。
小王子啊，你能明白吗？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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