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
高考结束,工作团队的小孩问我,一句话形容自己的专业会怎么说。我不假思索地答:上辈子杀了人,这辈子学中文。在场的几个学生哈哈大笑,都是工科生,他们大概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。
我出生在清晨,差5分钟就是辰时。很多年以后当我接触占星,深刻地感受到分秒之差所带来的变动,别说5分钟,就是只差1分钟,两个人的命运就已大相径庭。回到我个体的命运,那就是我注定走上一条和家族任何人都不同的路。
我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坚定地认为,我是为了中文而生的。我偏科,小学四年级数学考70分,小数点总也点不到相上,语文倒是一直接近满分。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初二,语文分的卷子我能考,期末统考全年级人,我考名,成绩上的小儿麻痹综合症。我母亲非常担心这样下去我只能上个理科二本院校,但我请她放宽心,因为我已经有了为之奋斗的人生目标:复旦大学中文系。
我母亲很是吃惊。在我之前,我们家族无人从文。我曾祖父是辽宁省某城的铁路工人,我祖父读矿业,我父亲捣鼓飞机,母亲学计算机,舅舅毕业于流体控制——而我,周岁抓阄抓住了一本字典。长辈视之为笑谈,并理所当然地以为我也会复制家族的实业之路,学工程或理科,毕业后做一名安分守己的技术人员,不是去研究所,就是进实业国企。
然而我站在了全家人的对立面,成了文科生。上世纪80年代,余华、苏童、莫言等人开启“先锋派”,以奇异的叙事结构带给读者全新的感官体验,直到大学我终于明白,原来我14岁起就成了先锋,革家族之命。这种反叛气质间接影响了我的亲表妹,她也学了文,大学时毅然报了考古学。
到了分科的时候,我彻底放弃理化生,上课看电影杂志和小说,跟其他文科生一起逃物理课,去空教室上自习。班主任看着我们一群自我放弃的文科生(也可能联想到了被拉低的班级平均分),很是心痛地说,你们几个乱臣贼子,乱我军心啊。物理只有32分的时候,我母亲终于精神崩溃,转头问父亲怎么办。父亲是个“人乱我不乱”的24K纯爷们儿,他憋在书房三天,终于大手一挥,你想学中文就尽管去学,但得去北京,接受最正统的教育。那时正好我成绩稀里糊涂地还凑合,班主任见到我父亲时鼓励道,让孩子好好学,将来有希望上北大的。
18岁,人生又一次跑偏了。考大学时我用力过猛,考多了俩字,去了北京师范大学。
承
年,光绪帝设京师大学堂。年,京师大学堂下设师范馆,乃北师大之前身。北师大坐落于北三环以南的新街口外大街,这地界有些邪乎,北面是北太平庄,西面是小西天,南面是索家坟和北太平湖,地名连起来够写一部鬼故事大全。
成群结队的乌鸦栖居于此,冬天在宿舍阳台晾件衣服,抬头一瞧,树上黑压压的,乌鸦直勾勾盯着你。到了春天,它们会离开。冬来春去,这是乌鸦和北师大的约定。文学院级毕业生林天然,入学时就开始创作歌曲,毕业那年他留下一首《再见吧,北师大》,里面唱道:我知道无法逃避这注定的分别,就像春天的乌鸦就要离开铁狮子坟的冬天。
其实,木铎才是师大的灵魂。子曰:天将以夫子为木铎。木铎,是古代上课时先生敲的钟。后来木铎出现在师大的校徽上,出现在每一个教室讲台上,也坐落在广场上,供来来往往的人驻足仰观。
又其实,师大并没有“中文系”,我们的专业叫汉语言文学,有的学校叫中国语言文学。年以前,是有中文系的,以后则与传播学合并成了文学院。但似乎我们对外还是习惯性称为中文系。自我介绍“我是学中文的”,别人会想:哦这是语文老师。但要说“我是学汉语言文学的”,别人会想:卧槽大师。这好比学名、别称、昵称的关系,正如北师大既是国立北平女子师范大学、国立北平师范大学,也是积水潭师专、北京吃饭大学。
都说“百年师大,中文当先”,学中文的人在师大可以横着走。专业人数在全校学院中当属最多,女生人数也多,男女比例大约一比十。女生不仅多,质量也好。但学中文的女生和人们理解的中文女生总是有差别的。电影里描述的中文系女生,一袭白裙,脚蹬帆布鞋,捧着一本可以砸死人的古汉语词典穿过林荫小路,长发拂过白净的脸庞。
现实中的中文女生,上课听老师讲段子发出哈哈哈哈哈,边看电影边从文学理论角度吐槽,去澡堂的同时拎俩暖水壶,并在盖子上写“盗壶者挂科”。
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。在师大学中文的女生张扬,自信,因为有学中文的男生宠。每年六月,毕业班的男生要到同班女生宿舍楼下唱歌。他们自带吉他、架子鼓,还有乱嗓子好嗓子,连唱带吼就是一晚上。女生们会准点儿出现在阳台,拿手机做荧光棒,很配合地左右摇摆。阳台上是一片光海,阳台下是一群年轻气盛的小伙子。
这事只有我们中文系的女生享有,只此一家。和中文女住同一楼的经管法学女有福了,她们也会按时出现在阳台,安安静静作两个小时迷妹。第二天在楼道遇到中文系的人,总要挤一挤鼻子说,好羡慕你们,总有听不完的歌。
转
我也是到了中文系,才知道所谓的中文系,和语文课本完全不是一回事。
外人眼中的中文系,约等于在图书馆看小说,躺宿舍床上看小说,一天就过去了,多么美好惬意。
中文系的四年是有过不少快乐,不是那种只能称作“小确幸”的感受,相反,它们一向坦诚直观。
听康震的课,就是听现场版《百家讲坛》。
康震讲课还是很有趣的。
跟立军老师学《古代汉语》时,清晨我会去教九小花坛诵读《论语》,时间长了能一字不落地背《学而》《为政》。毕业那年,我出了自己的第一本书,办手续时见到立军,告之,他有些高兴地叫了我的名字,说记得给老师寄一本。后来寄给他了,却忘了确认收到没有。
上戏剧课的时候,期中作业是考察北京剧院的形式和话剧特点。我和D去朝阳的小剧场看剧、采访,那时人们不用百度地图,每次出了地铁站还要七扭八扭走很长一段路。因为这门课,我爱上了《恋爱的犀牛》,能背马路的那段“黄昏是我一天视力最弱的时候,放眼望去满街都是美女……你就站在楼梯的拐脚,带着某种清香的味道,有点湿乎乎的,奇怪的气息。擦身而过的时候,才知道你在哭”。
教《西方文论精读》的太胜君操着一口软糯的浙江口音,第一节课他笑称这是鲁迅同款的普通话。留着中分的中长发,清癯的脸上颧骨可见。翻讲义的时候头发会垂下来,他习惯性地用手把头发挽到耳朵后,动作很是好看。往上数几年,师兄在结课之时,为他朗诵“船长,我的船长”,一时成为传奇。
清华君,人称“华仔”,留着性感大胡子,第一节课用了分钟讲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,给十八九岁的小伙小姑娘蒙上一层“其实你只是想睡你老妈”的阴影,久久挥之不去。他用三周时间讲《许三观卖血记》,讲到不可描述的部分,念一半念不下去,嘿嘿笑着说,你们自己看吧我就不念了。讲到食指的《相信未来》,他请大家用方言朗读。我上台用蹩脚的西安话读了一遍,其他同学也跃跃欲试,一时间,温州话、青岛话、河北话、长沙话此起彼伏,那是大一的夏天,我终于稍稍触摸到文学的样子。
更多的日子里,读原典读到扎心,背文学理论背到想切腹自尽。
语言学概论,讲义参照欧美那套理论,ppt都是英文。作业是听音分辨国际音标,识别团音尖音,还要知道音位互补和对立的表现。期末考断句:张三被李四把他给打死了。考完下来,全班卒。
向远君留日八年,又是山东人,讲话像刚出水的大白萝卜,干脆利落。一次5小时的东方文学史+精读,他能从头说到尾,不带翻书的。期末考得很细:印度教经典著作《罗摩衍那》中,主人公________在神猴_______的帮助下,与_______大战并解救了妻子______。多页的书,犄角旮旯的知识点足以逼疯每一个文院人,考试那几天,人们口口相传:原来中文系是“平时养老院,期末疯人院”。
到现在我仍记得,印度神话里的火神叫阿耆尼,风神叫伐由。
联芬姐姐,传说中的“文学院四大名捕”之一,大三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和当代文学精读课,用了一个学期读张爱玲,一个学期读鲁迅,一气呵成又意犹未尽。尤其是第二学期,每人每周要读指定reading,到课上围成一圈讨论,为“鲁迅到底有没有这么想”吵得面红耳赤,最后还是联芬姐姐笑着把大家劝开。
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吕老师,江湖人称“黎叔”。作为大二的杀手锏课程《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》,又是必修课又是两周一篇读书笔记的份量,从马克思到阿多诺、本雅明、葛兰西那几个老头,晦涩艰深的理论对大二学生来说够啃一阵子了。
第一次读书笔记要求看马克思《共产党宣言》,我引用哈耶尔《通向奴役之路》分析专制和党制之差,得了90分,被当成典型放在线上平台。那时班上平均分只有70分。很多人惶惶不可终日,期末也偷偷给了黎叔差评,导致大三上学期,他的选修课鲜有人选。但兴许是巧合,我一直很喜欢黎叔,他的严格和不留情面逼着我专注地钻研了一阵,后来我在香港读研,期间给本科生上tutorial时讲到的很多文学理论,都是从这门课中学到的。
他是武汉人,独爱吃陕西的裤带面,那时我们偶尔约着去学校东门外一家陕西饭馆,要大碗裤带面和热面汤,请我和另外几个学生吃。毕业后我和黎叔也一直保持不咸不淡的联系,逢年过节问声好,遇到难题就请教。曾经犹豫要不要读博,问他意见,答复却只是四个字:尽管去读。又问读完了嫁不出去怎么办,回答依旧干脆:嫁不出去的女生在哪都嫁不出去。
但我后来确实没读博,与嫁得出去与否无关,倒是身不由己的原因了。他有些惋惜,倒也没有多劝。
因为写这篇文章的缘故,我向很多人求证了很多事。和云聊的时候,我说我很感激在师大遇到的老师,她不解。一时说不上来原由。后来想了很久,大约是在中文系的这些年,给我腾出一段很完整的时间和空间探索世界,又让我找到了最恰如其分的自处方式:阅读。工作之后方才明白大一时就有人告诉我的,你做的很多事都是给别人做的,唯有读过的书是自己的。我在书中触及到的无数个世界,它们反过来也在触摸我,我慢慢接受人的本性无关好与坏,中文系教会我的是做生活的旁观者,去面对一切善恶是非,也做自己的旁观者,承认人性的贪嗔痴。
中文系成全了我,没有来这,我不知道我会成为什么样子。
合
我写过香港,也写过台湾,但很少写北京。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写写北京。
香港是情人,和有情人做快乐事,不问是劫是缘。台湾是旧相识,纵使人生不相见,总是念着对方的好。
而北京好像前任。快乐是真的,会告别也是真的。有一年春天,我在新图书馆上自习,身边的人突然惊惶起来,抬头一看,西北风裹着漫天黄沙毫无秩序地撞着玻璃。父亲坚信,人到了皇城根儿是去接天气,但在我印象中从没有产生过留在北京的念头。
但又因着师大的缘故,与北京总有着若隐若现的联系。上京出差或办事,总要找个借口去一趟师大,在校园里转一圈,看看原来的宿舍,像看望一个老朋友。东门外的稻香村还是很火爆,超市旁边的奶茶店已经拆了,我曾在大二的夏天,每天过来买一杯双皮奶。教九小花园的两侧光秃秃的空地也种上了树,原来那有一块纪念碑,为纪念钱锺书和杨绛的爱女、师大英文系教授钱瑗而建。
李亚伟写过一首《中文系》,这是八十年代“第三代人”兴起时,“莽汉派”诗人的代表作。到现在我记得里面的几句是——
“现在中文系在梦中流过,缓缓地像亚伟撒在干土上的小便,它的波涛随毕业时的被盖卷一叠叠地远去啦”
每每小朋友前来问我,怎样在专业之间做选择,我都心感愧疚。因为我的选择,或许并非选择,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靠近。有一年读到茨威格在《人类群星闪耀时》说过的一句话:“一个人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在年富力强之时发现自己的使命”,暖流汩汩而过。我更愿意用原文中的calling称之,而中文系就是我的calling.
回到毕业那年的六月。男生们来到楼下,再次唱起了那首《再见吧,北师大》:就算没有了翅膀,我也会用尽全力飞向远方。再见吧,北师大。
散场的时候乱作一团,有人趁乱表白,有人把酒瓶狠狠砸在地上,有人蹲下来哭,有人已经断片儿,要室友抬着回去。隐约记得有人在我耳边说,其实我觉得你是个特别好的女孩儿。但那个人长什么样子,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。
我们赶在澡堂关门之前,洗了最狼狈的澡,水小得可怜,洗发水根本不起泡,最后湿哒哒地粘在头发上,像北京的夏天一样黏腻。“北师大浴室”,四年来谁都没搞明白它的断句,就和二十岁的心事一样,永远成了谜。
大学时对我无形之中影响最大的文本,其实是希腊神话,对它的解读从大一夏天开始,几乎贯穿了我的全部中文时代,又把我和占星联系到一起,犹如神话对人类起源的定性,这无异于一个隐喻——
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奥德赛,终其一生寻找归途。
-Theend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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