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神是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的”
成年人的世界从葬礼和离婚开始。
《寻羊冒险记》的第一章是葬礼。死者是男主上大学时有过性关系的一位女生,这个女生和很多男生睡觉:
从前,某个地方有个和谁都困觉的女孩。
这便是她的名字。
当然,准确说来,她也并非和谁都睡觉,也自有她自己的基准。
尽管如此,作为现实问题来看,她是同差不多的男人睡了的。
男主回忆了和他的初遇:
第一次见到她是年的秋天,我22岁,她17岁。大学附近有个小咖啡馆,我常在那里等朋友。咖啡馆虽不怎么起眼,但可以听到摇摆舞曲,边听边喝味道一塌糊涂的咖啡。
我们喝廉价威士忌,没滋没味地交欢,没头没脑地闲聊,借来借去地看书,如此一天天打发日子。而那个笨手笨脚的60年代也发着吱吱呀呀的响声即将落下帷幕。
男主问过她关于她和很多男人睡觉的选择问题:一次,我单纯出于好奇心,问过她的基准。
“这个嘛——”她沉思了30秒,“当然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。觉得讨厌的时候也是有的。不过,也许终归我是想了解各种各样的人,或者说想了解对我来说世界是怎样构成的。”
“通过一起困觉?”
“嗯。”
这回轮到我沉思了。“那么……可多少了解些了?”
“多多少少。”她说。
她的答案有些玄妙,有点修行的味道。从结果看,更多的是快速生活的意味——尽快地体验生活的可能性,尽快地完成生活的过程——男主的回忆里有这个征兆:
年11月25日那个奇特的午后我至今仍记得真真切切。一场大雨打落的银杏树叶染黄了——黄得如干涸的河——杂木林间一条小径。我和她双手插进大衣袋,在这条小径来回踱步。除了两个脚踏落叶的鞋声和鸟尖锐的叫声别无任何声响。
在男主记忆中的“那个奇特的午后”,女主说:“和你一起睡,我时常悲伤得不行。”
之后,他们做爱。夜里两点,男主醒来,看到女生在哭弃、抽烟,然后女生说出了决绝的话:
“活到25,”她说,“然后死掉。”
第一章的最后一句是:
年7月她死了,26岁。
上学时,吴晓东和我讨论过文学作品和现实生活中这个类型的人物,我们称之为“生活烈士”。
第一章和全书的故事没有直接关系,但是提前来到的死亡给了全书一个决绝的基调。
爱与死的青春过去了,成年人的离婚来了,《寻羊冒险记》的第二章是离婚。
还记得上一本书《年的弹子球》里的女秘书吗?在两本书的间歇,她成为了男主的妻子。男主从葬礼回到家里,碰到来取东西的已经分居正在办理离婚的妻子。
我答应离婚,她离开公寓已过去1个月了。这1个月几乎毫无意义。虚无缥缈的、犹如温吞吞的咖喱样的1个月。我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发生变化,实际上也什么都没变。早上7点起床冲咖啡,烤面包片,出门上班,在外面吃晚饭,喝两三杯酒,回到家在床上看1个小时书,熄灯睡觉。周六周日不工作,一清早就开始转几家电影院打发时间。之后照常一个人吃晚饭,喝酒,看书睡觉。一个月我就是这样度过的,恰如某种人把月历上的数字一个个涂黑。
离婚的直接原因,是妻子出轨。在男主的认知中,以为有更深层次的原因:
“可是和你一起,哪里也到达不了的呀。”
往下她什么也没说,但我觉得她想说的不难明白。再过几个月我就30,她就26岁了。较之前路上将面临的物的规模,我们迄今所筑造的委实太微乎其微了,或者说是零。4年时间简直是在靠存款坐吃山空。责任基本在我。我大约是不该同任何人结婚的。至少她不该同我结婚。
我再也没有能够给予她的了。她本能地明白这一点,我凭经验了然于心。
“我大约是不该同任何人结婚的”——这更像是男主的自我辩护词。从女秘书的角度,她知道男主对她的爱有多少,聪明的她问男主:
“暧,我死时你也会那么喝酒?”
男主的回答如下:
“喝酒跟葬礼没有关系,有关系的只是开头一两杯。”
回答很好,但女秘书知道这是什麽意思,也知道他什麽样的人:
“跟谁都睡觉的女孩。”我说。简直像悼词,故人是跟谁都睡觉的女孩。
“为什么对我说这个?”我也不知为什么。
“总之是跟谁都睡觉的女孩子?”
“的的确确。”
“但跟你是例外喽?”她声音里带有某种特殊意味。我从色拉碟扬起头,隔着枯萎的盆栽看她的脸。
“这么认为?”
“有点儿。”她低声道,“你嘛,是那种类型。”“哪种类型?”
“你身有那么一种味道,和沙钟一个样,沙子流光了,必定有人把它倒过来。”
“大概是吧。”
女秘书知道自己不是男主想要的人,男主知道妻子和生意伙伴不是自己想成为的人,和妻子离婚,之后和生意伙伴散伙,都“不含有悲剧性因素”:
这么着,她连同几件筒裙一起从我面前永远地消失了。有的东西被遗忘,有的东西销声匿迹,有的东西死了,而其中几乎不含有悲剧性因素。
《寻羊冒险记》是村上“青春三部曲”的最后一部,之前的人物:鼠、杰、生意伙伴、女秘书都在本书中最后一次出场。初看前几章,似乎依然延续前两本书的风格——情绪与氛围的铺展。慢慢地,你会发现,这其实是一部结构严谨、构思精巧的故事型长篇小说。明线从第4章的“奇妙来客”开始,暗线从第5章“鼠的来信”开始。最后,你会看到,这是一个奇异的自杀谋杀案,动机是为了拯救人类,至少是日本人。
对于正在离婚的男主来说,30岁是人生分水岭,是生活可能性的十字路口,他需要重新开始寻找自我。就在这个时候,命运找上门来。命运的敲门声是从第3章中男主新结交的神奇女友的身上发出的。
同女孩睡觉,我觉得既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,又好像相反根本不值一提。就是说,有作为自我疗养行为的交合,有作为消磨时间的交合。有的交合始终属于自我疗养行为,有的交合一贯是为消磨时间。既有起初属于自我疗养行为最后算是消磨时间的,又有相反的情况。
这是第三章的开头第一段,是村上第一次表达对性的态度。性同时与生育(繁衍)分离、与物质交换(报偿或付出)分离、与爱情分离、与意识形态分离,成为一种与衣食住行一样的生活/生理行为,或者说,性成为一种自由,是“安全、富足”的后历史社会的一种现象——哪怕像本朝这样仍在历史进程中的地方,一夜情或约炮神器的出现也与经济起飞、高速增长的时间线高度正相关。
她21岁,拥有苗条娇好的身段和完美得足以使人入魔的一对耳朵。她在一家小出版社当临时校对员,又是耳模特,还是仅由有教养的圈内人组成的小俱乐部所属的应召女郎。至于3个之中哪个是她的本职,我不清楚,她也不清楚。
这是男主的新女友的身份,换成本朝的话语就是:小白领、耳模特、外围。村上对她的外围工作的相关描述颇有意致:
她所在的应召女郎俱乐部的事务所(名义上大致为演员俱乐部)位于赤坂,大家称为埃克斯夫人的经营者是个满头银发的英国妇女。她在日本生活了30年,讲一口流利的日语,基本汉字也差不多认得。埃克斯夫人把应召女郎称为“Dear”。她口中的“Dear”有一种春日午后般绵柔的韵味。“要穿像样的花边内裤去才行哟,Dear,带三角裤的长简袜是不行的。”或者说:“你往红茶里放冰淇凌了吧,Dear!”——便是这么一种气氛。顾客来历也把握得一清二楚,几乎全是四五十岁的富有商人。三分之二是外国人,其余是日本人。埃克斯夫人讨厌政治家、老人、变态分子和穷人。
我的新女友在这一打无不如花似玉的应召女郎中最为相貌平平,衣着也很一般。实际上掩起耳朵的她给人的印象也极为普通。不清楚埃克斯夫人为什么竟看中她。或许看出她的平常中有特殊的光点,也可能仅仅觉得有一两个平常女孩也未尝不可。但不管怎样,埃克斯可谓独具慧眼,她也有了几个坚定的顾客。她衣装平常,化妆平常,内衣平常,带着平常的香皂味儿前往大仓宾馆王子饭店,一星期跟一两个男人睡,得到足够一个月吃喝的收入。
此外一半夜晚她无偿地同我睡觉,另一半怎么过的我就不知道了。
男主喜欢上她是因为她的耳朵,以下这段男主的解释足以证明村上的文学才能:
“我转弯,”我说,“不料我前面有谁正在转下一个弯。是谁看不见身影,只见白色裙摆一闪。而这裙摆的白色却烙在了眼底永不离去。这样的感觉你可明白?”“我想我明白。”“从你耳朵得到的,便是这么一种感觉。”
“只见白色裙摆一闪。而这裙摆的白色却烙在了眼底永不离去”——何等厉害的文字。这是一个耳朵具有灵异功能的女孩,当她的耳朵从头发的遮掩下露出时:
有时她也出示耳朵,但几乎都在同交欢有关的场合。和亮出耳朵的她交欢好像有一种无可言喻的妙趣。下雨时分明有雨的气息,鸟叫时分明听得见鸟的鸣啭。用语言表达不好,总之就是这么一种感觉。
交欢的奇妙还只是牛刀小试,神奇的耳朵突然预见到了命运的敲门声——
“对了,再过10分钟有个重要电话打来。”
“电话?”我的目光落在床头黑色电话机上。
“是的,电话铃要响的。”
“羊,”她说,“很多羊和一只羊。”
“冒险即将开始。”她说。过了一会,枕边电话响起。我看她一眼,她已在我胸口酣然睡去。铃响过4遍,我拿起听筒。
且听下回分解
长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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