点击上方蓝色字体, 嘉朝承德五年四月。
丞相庄戚被查出犯谋逆罪,证据确凿。照嘉朝律法,理当秋后处斩。然丞相誓死不认罪,底下学子也不信老师会犯错,金銮殿前求情三日,并无用处。
同年五月。
皇帝平日吃斋念佛,念有旧情,庄戚逃于死罪,被关入大理寺天牢,期间不得见外人,太子主审此案
太子性情肃正,颇有青天刚正不阿之态,年纪轻轻,手段了得。
庄夫人是太皇太后看着长大,同皇帝也是兄妹情谊。庄丞相犯事,摘相府匾额,府中之物并未挪动。
六月正中。
庄戚狱中病重,高烧不止,大理寺卿谨遵谕旨,闲杂人等不可入天牢。
太皇太后身子不好,皇上不见庄家人,庄怀菁来东宫四次,被拒三次,后几次的拜贴,太子甚至没打开过。
……
炎炎夏夜青空星,京城乐坊凝水涧,阁楼拐弯处。
领头张妈妈抬手提灯,悄声给东宫太监搭话。
这太监姓李,名正富,是太子派过来的。太子在回心湖画舫,他被留在这里。
李正富面上犹豫,说道:“张妈妈,你也知道太子性子,便连坊中女子都见不着他面,秦姑娘上次藏了攀龙附凤的心思,还没近殿下身便被杖毙,这舞姬一事……”
凝水涧是京城极有名乐坊,涧中女子为清倌,个个身怀一佳技,太子闲暇无事,喜招这家奏乐,李正富专门负责此事。
太子仪表不凡,身份高贵,自有女子倾心,生些不该生的心思,做些惹人怜的小手段。凝水涧出过一次,张妈妈为此还损了一位相貌极佳的乐伶。
这上头贵人,不是青楼女子能肖想的。
张妈妈低声道:“秦簌不知礼数冒犯贵人,是凝水涧过错。此次只消带人进去,若太子生怒,公公便说是凝水涧硬塞的,若殿下允了,那公公立了功,可就是飞黄腾达了。”
李正富迟疑,太子今年刚及弱冠,只忙政事,不说娶妻,就连身边人都没一个,朝中私下议论纷纷,可这位主子仍旧没个动静。
东宫琐碎事都由李正富来安排,皇帝都派人问过他几次,让他挑些人往太子床上送。但太子男女皆不亲近,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。
李正富委实为难,此事做也不是,不做也不是。
见他心思动摇,张妈妈赶紧朝后招手,让人领庄怀菁过来。
庄怀菁步履婀娜,轻盈漫步。她带薄绢面纱,柳叶眉如画,有娇纤美感,面容沉静精致,不见慌张之态,似良家女子,眉眼间又有淡淡的酥意。
她身着黑斗篷,遮住窈窕身子,衣襟绣莲花,两丝系带自然垂下。天色微暗,看不清人影。
李正富仔细瞧她,觉她眉目十分面熟,开口便对张妈妈道:“此事为难,咦,这倒是像……”
片刻之后,他倏地一惊,忙跪下道:“奴才狗眼不识人,望庄小姐饶恕。”
……
回心湖中画舫来往,四处皆有靡靡乐调,一艘富丽堂皇的画舫远离中心,慢慢停靠在岸边。暗淡的月光洒在地上,树叶随风轻动。
檀色帷帐用倒金钩挂起,一旁香几上摆嵌绿松石珊瑚盆景,幔帐垂落置地。榆木灯静静燃烧,暖黄灯色洒满大殿。
黄花梨木椅铺着白色软垫,镂雕拐子桃幅纹紫檀木案几上摆几碟清淡小菜,有壶凉酒。
太子面容清俊,单手撑于桌上,闭眼轻歇,另一手微蜷起,修长指尖轻点案几,随声乐之调,似睡非睡。他着一袭淡白长衫,革带佩金鱼袋,紧束劲腰,袖口嵌金丝。
大殿左有两乐伶手持埙、洞箫,右有二人奏古琴,琵琶。
用一扇童子游山围屏隔挡,不见人影,唯有竹篴靡靡,丝乐清悦。
嘉朝太子名程启玉,已逝德仁皇后嫡长子,清隽俊逸,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儿子。虽寡言少语,性情冷淡,但极好声乐,不近女色,皇帝多有不满,程启玉未曾有变。
他素来洁身自好,没别的不良嗜好,独有一个闻乐看舞,还是一月才一次。
夜色深沉,撩动人心。
庄怀菁远远眺望停岸画舫,收回视线,淡然开口道:“李公公久日未见,太子殿下近来可好?”
张妈妈和别的丫鬟退到庄怀菁身后。
李正富就算想破脑袋,也不会想到这庄家大小姐会出现在这种风尘之地。
这张妈妈怎么也不早说?李正富额头冒冷汗,“奴才心念庄相爷施饭恩情,并非刻意避着小姐,是太子他、他不许奴才帮您递话。”
庄相爷重病一事他也听说了,李正富倒是有心帮忙,可叛逆通敌又不是寻常小事,自当保命要紧。
庄怀菁垂眸道:“太子可有松口的意思?”
“……并未。”李正富左右四顾,为难了会,最后还是提醒了句,“庄小姐最近还是少些来找殿下好,他脾气当真不是很好。”
太子眼里容不了沙子,至今未给她父亲定罪,不过是怕她母亲忧伤过度,惹太皇太后心伤。
她眸色微浅,薄唇微抿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纤长微弯的睫毛如画扇般,面容精致,皓腕纤细白皙,细指攥紧衣襟。
李公公不敢久留,连忙道:“殿下就要回来了,见不到奴才怕是会怀疑,奴才得先走了,这舞姬一事,大小姐还是歇歇心思吧。”
他猫腰退下,庄怀菁站在原地,看他远去。
后面的张妈妈说:“这些阉人素来贪生怕死,以怨报德也不少见,大小姐莫要惹了怒气。”
凝水涧是庄戚私下产业,关系隐秘,半个月前才转到庄怀菁手上。
面纱遮住庄怀菁精致的面庞,漆黑月夜,微风清凉,拂在人身上。庄怀菁身形纤细不少,腰肢轻盈,愈显雪胸。
她没回张妈妈。
张妈妈眼睛偷偷望她,凝水涧中女子众多,皆有媚弱之态,可仔细瞧起来,倒没一个能比得上这位大小姐。
庄怀菁今日下马车时,张妈妈轻搀她的玉手,顿觉纤嫩细滑,柔若无骨般,让她这老妈妈都酥
麻了几分,心想不愧是庄家精心培养的长女。
倒是可惜,这庄大小姐似乎已经破了处子之身。
庄怀菁尚未成婚,张妈妈也只是凭二十多年的经验看出怪异,不敢胡乱揣测。
官家小姐的名节总比她们这些青楼乐坊看得要紧,张妈妈不会自找没趣。
庄怀菁只是垂眸,心里不知在想什么。
庄家从前有多风光,现在就有多落魄。叛逆罪行非小事,谁也不想惹上一身腥,庄怀菁实在不敢相信父亲会做那事。
门可罗雀,人人避之,她也早有所料。
皇上愿放过庄家,实属难得。庄怀菁现在该做的是安安静静,不惹人注意,静等八月中旬大理寺开审。
可时间来不及,她能等得了,庄丞相那边熬不下去。家中幼弟尚小,母亲卧床不起,这事只有庄怀菁能出面。
“李公公是明哲保身的人,太子既然不想见我,他也不会触霉头。”庄怀菁开口,“李公公不会告诉太子今日在这里见过我,张妈妈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就行。”
“可庄相爷那边……”
庄怀菁道:“只能冒险。”
她捂嘴轻咳两声,发上鎏金蔓草步摇微微晃动。近日来一直忙于各种杂事,她已经许久未好好歇息。
张妈妈上前扶住她:“大小姐注意身子。”
庄怀菁摇摇头道:“无碍,去找临师兄。”
张妈妈犹豫道:“他不可信。”
“无须担心。”
张妈妈只好应是。
临师兄姓陶,名临风,和庄怀菁一同拜在孙长虚孙太傅门下,虚岁二十二。
孙太傅是饱学之士,曾教过当今圣上,后看七岁的庄怀菁得他心意,便也收在门下。他性情怪异,底下学生少之又少,庄怀菁也是一年之后,才发觉自己还有个不知名的师兄。
张妈妈把人送出凝水涧,马车轱辘轴慢慢转动,夜风微凉,红灯笼随风摇动。
马车普普通通,两端缀红色盘长结,车门紧闭,从外看并不显眼。里面摆一四方桌,上有两果盘。
庄怀菁今日出门受凉,咳了好几声,她抬起纤嫩的手,轻揉额心,娥眉微蹙,头痛欲裂。随她来的丫鬟担忧道:“小姐还是明日再找陶先生吧,您这身子骨可不能垮了。”
“父亲的事要紧,”她说,“今日一事,勿要告知母亲。”
母亲重病卧床不起,浑浑噩噩,若让她知道父亲大病一事,恐怕要发生不好的事。而太子果毅坚决,如果被他抓住自己往天牢送人,他也一定不会再放过庄家。
丫鬟欲言又止,庄怀菁轻摇头。
第二章
漆黑的夏夜深沉,大街之上空无一人,风声簌簌,叶片随风轻舞。天气湿热,似要下雨。
陶临风初来京城不久,住在鱼龙混杂的城南一带,这里管得没别处严。庄怀菁到这时,已经快要到子时。
马车停在一间种有杨树的宅子前,院前台阶干净,马夫下车敲门,院子里的小厮朝外探头,打开漆黑大门。
这小厮名叫靳平,长得有些高大,武功不凡,跟着陶临风。
丫鬟搀扶庄怀菁下了马车。
庄怀菁眉目色淡,黑色斗篷衣的衣角轻动,巧致的耳坠轻轻摇动。
靳平恭敬道:“公子正等着小姐。”
庄怀菁微微颔首,“打扰了。”
靳平将她领进门,绕过影壁,来到大厅。厅前旁摆两盆对称香气四溢的九里香,两幅寓情山水画悬挂正中,厅内两侧摆紫檀木扶手椅,其上坐一清俊男子。
“临师兄。”
陶临风抬起双眸,看向庄怀菁,他放下手中的茶杯,朝她轻轻招了招手。庄怀菁和陶临风差有五岁,自小相识,关系极好。
烛火随风摇动,厅内明明暗暗,陶临风穿件黑衫,搭一外衣,似是刚起不久。
他道:“早先就同你说过,太子认定的事,没那么容易改变。”
庄怀菁微蹙细眉,白皙玉
手拢了拢衣襟,轻步走过去。她在一旁紫檀木扶手椅坐下,丫鬟和小厮留在外面。
她开门见山道:“二皇子近期到不了京城,父亲一事实在等不及,今日去凝水涧,探了探太子的态度。他派人盯着,相府的人不能动,只能前来麻烦师兄。”
陶临风给她倒了杯决明子茶,他手指骨节分明,袖口绣金线莲纹,低奢豪贵。
庄怀菁不知陶临风家世,只约摸听过他家在江南,是富贵人家的子弟,和继母关系不合,离了本家。
厅内六根柱子,檀色帷幔用大金钩悬拦,淡淡月光透过刻鱼纹窗牖,隔扇门敞开,微微凉风吹进来。
“苦茶清热,解解郁气,”陶临风推给她,“太子人是通透的,他知你身份,又认定你父亲有罪,必不想听辩解之词。”
庄怀菁带薄面纱,斗篷衣遮住纤弱的身子,摇摇头,没心思喝茶。
初夏热风闷得人发慌,天上零星几颗,丫鬟和小厮立在门外等候。
她纤手如柔荑,搭在红木桌上,回道:“那些证据可有可无,陈年旧信,推翻容易。父亲性子谨慎,就算真是他写的,也绝不会留下大把柄,可皇上信赖偏宠太子,父亲性命几近掌握在他一人手中,我实在是怕。”
庄丞相被定罪,证据有三,七封与他字迹相同的旧信,当年心腹指认,在庄家搜出的前朝旧物。
庄怀菁捂唇咳了两声,薄纱轻动,单凭这三样还不足以定罪一国之相,最重要的是,皇上不信父亲。
嘉朝历经两朝帝王,前朝被灭不过十八年,先帝强势,皇上生性便弱些,可帝王的疑心终究难测。
陶临风皱眉道:“靳平,熬碗热汤过来。”
靳平听见他的话,转身下去。
“怀菁,你太累了,庄相爷那边我会安排,明日便可派人进去。”
“我不打紧。”庄怀菁揉了揉额头,“今天出来时觉得闷,身子累,回去睡一觉就好了,望师兄帮我托句话父亲,切莫放弃。”
陶临风抿口茶,轻轻颔首。
庄怀菁心中略有疲惫,庄丞相从不让她接触这些不干净的事,这短短几月,着实让她费尽心思。若非在孙家遇过不少事,她怕也抗不下去。
庄夫人大病未愈,庄丞相天牢困身,她为救他们,觍脸求过人,找父亲那帮弟子周旋,能做都做过,庄家大小姐的傲气早就磨没了,庄怀菁只想把人救出来。
陶临风居所不定,在很多地方都有宅子,此处进京,是听了她的事专门过来。
靳平端着红色托盘过来,其上有碗热汤,恭敬道声:“公子,小姐。”
庄怀菁叹声气:“放下吧。”
她面上再怎么冷静,心中却还是不稳的。
靳平把药碗轻轻放下,汤水在碗里微微荡漾,他弯腰退了出去,安安静静。陶临风底下小厮教得好,恭敬有礼,不低于许多世家。
“先喝了。”陶临风开口,“天牢的人不会让庄相爷出事,审案时间未到,只是他得受些苦。”
他比庄怀菁大五岁,沉稳大方,虽是以利为上,却不失为一个好兄长。
庄怀菁拗不过他,抬手轻摘了薄面纱。她的细眉连娟,柔顺长发垂搭柔软削肩,肤色白皙,精致如无瑕白玉,不过下巴有些尖了,薄唇微抿。
庄家有两个庶女,长相平平,独她生得玉软花柔,酥骨天成。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中,她最尊贵,只可惜现在庄家落魄了,谁也不敢和她有牵扯。
庄怀菁只抿了两口热汤,当喝过了,陶临风无奈。
“瘦了,”他仔细看她的脸,又道,“庄相爷不会出大事,这我还是敢保证的。”
庄怀菁纤细玉指捏淡白帕子,轻轻擦了擦嘴唇,心中微叹一声。
天牢里的那些人只会保住人命,是痴是傻,是残是废,他们根本不会在乎,庄怀菁整日提心吊胆,不敢在母亲面前露出丝毫不对。
她是家中长女,父亲一直对她寄予厚望,他不希望自己嫁入皇家,早早替她定了门娃娃亲。
可惜对方不是个长命人,八岁便夭折,庄怀菁都没见过他。
庄怀菁今年快有十七,若非出了这档子事,庄家或许还在挑着世家子弟议亲。
世族贵家中爱好的琴棋书画、诗词歌赋,她样样精通,其中乐舞最擅,同太子有个相同喜好,但两人并不相熟。
太子自幼体虚,养在宫外,十八岁才得以回宫。
庄怀菁从未在皇宫内没见过他的面,初次相见时还认错了人。谁成想太子性情竟这般刚正,她自认口齿伶俐,却仍旧被他的咄咄逼人堵得哑口无言。
“师兄的人,最好小心……”
她话还没说完,窗外突然响起滴答雨声,屋瓦淅沥作响。
庄怀菁微微愣怔,扶着方桌站起身来,纤细的身子晕眩片刻,她有些发烧了。
“怀菁?”
她望着屋外说道:“父亲痛风病严重,每逢下雨天都起不来床,今天怎么会突然下起雨来?”
天牢乃关压重犯之地,谁都不会有好待遇。即便陶临风的人能进去,只能解燃眉之急,怕是不敢做得太引人注目,露出马脚。
须得再寻个法子。
连绵雨势逐渐变大,连吹进来的风都夹杂淡淡冷意。
“我得先回去一趟,母亲该着急了。”
陶临风起来扶她,颀长的身子笔直挺拔,道:“我送你出去。”
庄怀菁轻扶额头,低声道:“不用,父亲那事,麻烦师兄了。”
她招丫鬟进来,丫鬟见陶临风轻扶她家小姐,连忙过来接住庄怀菁。
陶临风松了手:“靳平,送庄小姐回去。”
靳平应是,在屋外打开把油纸伞,手里也拿一把。
陶临风轻轻开口道:“怀菁,是师兄无能,实在歉疚。太子后日会去岭南峰灵佛寺,途经后山指路亭,你最好早些去,他带的人不多。”
庄怀菁脚步微顿,手攥紧衣襟,转回头,陶临风却只是嘱咐那丫鬟回去尽快熬药。
……
庄家此时情形特殊,不少人盯着,庄怀菁从偏僻的侧门回到庄家,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,就立马到了庄夫人屋院。
好端端地怎么下起雨来?母亲又该想多了。
漆黑深夜,雨滴从碧绿的叶片滑落,在地上溅出一片片水花。庄夫人屋子的灯燃得亮,透过雕花隔扇门,丫鬟在门外守着。
庄怀菁边走边解斗篷衣,旁边丫鬟连忙接住。
她身着淡蓝珊瑚整梅襦裙,锁
骨分明,身子白皙柔软,酥腰纤细可握,面容俏艳,眉目紧皱。
吴老大夫正在屋内等候,他拿笔调药方,见庄怀菁来了,起身拱手行礼,压低声音道:“大小姐,夫人心中郁结极深,情形怕是不好,现已入睡,老朽只能尽力。”
她问:“前天不是转好了吗?”
吴老大夫叹口气。
庄怀菁心沉了沉,往后退了两步,手扶着圆桌,头脑微微发晕。
庄夫人病情不定她早就知道,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严重。
吴老大夫忙上前替她诊脉,随后写了个方子给下人。
“吉人自有天相,大小姐先回去好好歇息吧。”
庄怀菁扶额咳了一声,“不打紧。”
吴老大夫劝道:“您要是发了病,相府恐怕人人自危。”
她摆手道:“我看看母亲便回去。”
吴大夫劝不了她,只能让下人去熬碗退烧药。
庄怀菁转过绣长寿仙鹤起舞屏风,进了里屋。圆润珠帘轻掀,红木八角桌上摆有刚喝完的药碗,屋里宽敞,有两个丫鬟在伺候,旁边摆几个凳子。
庄夫人身子本不太好,一直随太皇太后吃斋念佛,经庄丞相一事打击,病体发作,只能卧床静养。
她站在珠帘边上,望着那几张凳子,抬头问:“刚才有谁在?”
丫鬟行礼回道:“大少爷歇息去了,苑姑娘与月姑娘刚刚走。”
庄苑和庄月是庄家庶女,庄苑刚十五岁,庄月十六岁,和庄怀菁相差两月。庄家几位姨娘畏葸怯弱,安分守己,是从丫鬟抬上来的,惯不敢争宠,两位小姐也不敢惹事。
“有劳她们,让管家送些东西过去。”庄怀菁轻揉额头,“好生照料夫人。”
第三章
庄府四处静悄悄,屋檐脊兽獬豸寓意安康,雨水顺着檐角纹理落下。
庄怀菁还没回屋便倒下了,发起了滚
烫的高烧,屋内丫鬟手忙脚乱,幸而大夫尚在庄家,药也预先熬上。
她躺在床上,脸色苍白,却还是忍着倦意,吩咐大丫鬟归筑在旁伺候。
归筑没让别的丫鬟近庄怀菁身子,只是让人下去端热水,拿干净巾帕。
“小姐安心歇息,”归筑拧干热帕子,跪在脚踏上给她擦汗,“一切有奴婢,不会有人发现的。”
庄怀菁睡了过去,她出了好多汗,雪脯起伏得快,柔白的面颊几乎没有血色。
归筑连忙跑出去让丫鬟请大夫,折
腾了将近半宿,庄怀菁才慢慢好转起来。
但她嘴里仍旧呢喃听不清的话,只有凑近嘴边才能依稀听见,归筑没敢让人发现。
垂下的帘幔遮住屋内的人影,烛光随风摇曳,红木小圆几上的汤药在隐隐冒热气。
庄怀菁胸口闷得慌,快要喘不过气来,陶临风家中发生过什么她其实都明白。
她嘴上不知,不过是怕他不愿意帮庄家。
他如果不想帮,谁也强
迫不了,但他从不骗她。
庄怀菁没有丁点办法忘记自己和那个人的事,也畏惧被相识的熟人发现,尤其是从小相识的陶临风。
她已非完璧之身。
那个男人沉稳安静,性子沉默寡言,事毕之后却会跟她说些常人不知道的事。
陶临风早前便有助人夺位的心思,不可能是其他皇子,他素来喜欢正统,更没那么短视,到最后,也只有高居于东宫的那位。
庄怀菁昏昏沉沉,转醒时已快辰时。昨夜下了场大雨,地上泥泞,回廊边上的假山停几只鸟,湖中红鲤鱼聚成一团,争抢鱼食。
薄纱轻幔遮住阳光,庄怀菁缓缓睁眼,手撑素色锦被,身子有些无力,她慢慢坐起来,脸色仍有虚弱的苍白,但血色已经回来了些。
归筑见人起来,端碗热药过来放在小几上,药勺呈玉白,她松口气说道:“药房送了几回药,这碗正热着,小姐终于醒了。”
庄怀菁长发乌黑,纤弯卷长的睫毛微
颤,她开口便问:“母亲醒了吗?”
“泉云来回话说醒了,刚喝完药,您别着凉了。”归筑忙给她扯了扯淡色绣兰锦被,“奴婢没敢同她说您病了,只说您昨夜回得晚,还在歇息。”
“这样便好,”庄怀菁嗓子有些哑,手按着腿,“昨晚有事发生吗?”
归筑迟疑会,没把她梦呓之语说出来,只说道:“没出大事,吴老大夫在夫人院子里守着,一切都好。小姐出了好多汗,奴婢都快要吓坏了。”
“发汗过后便好了,”庄怀菁叹气道,“还以为只是小病,没想到睡到了现在。”
归筑慢慢挂起床帏,回头道:“您这身子骨可娇贵着,小病也得上心。”
透过窗牖的阳光温暖,照着罗汉床和香几上的盆景。
“忙的东西太多,想歇也歇不下来。”庄怀菁抬手扶住额头,“去见母亲,府内若出事,先行找万管家商量。”
陶临风不会骗她,太子明日会去岭南峰灵佛寺。她的探子没传过消息,说明也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。
“小姐又要出去?”归筑过来道,“可您这身子骨哪里经得起折
腾?”
庄怀菁却放下手,摇头道:“不必担心,我没事。”
她才说完便捂嘴咳了几声,归筑忙转到圆桌旁倒杯温热的茶水。
归筑端茶水过来道:“小姐如果不想叫吴大夫,那就再歇会儿吧?夫人要是看见您这样,指不定又忧心成什么样,您没事,她得慌。”
她虽说是想让庄怀菁多歇歇,但话也没错。
庄夫人整天胡思乱想,庄怀菁要是面容憔悴,她大抵就知道庄家这时的处境。相府上下都瞒着她,谁也不想让她身子垮了。
庄怀菁背靠檀香木床围,喃道:“昨天还好好的。”
“大小姐,旁的事再重要,也比不得身子要紧。”
庄怀菁叹口气,纤白的手指接过青瓷茶杯,抿了口热茶。她知道轻重缓急,想歇也不是现在。
归筑道:“奴婢下去催人拿蜜饯,您以后还是多注意一些,省得又着凉。”
……
临近中午,日头高上,庄夫人院子里的回廊曲折,因她静养,这边很少有人走过,庄怀菁身后跟着几个丫鬟,提着东西。
庄鸿轩在庄夫人屋里,给她捶腿解闷。他今年刚满六岁,说话带笑,小脸虽圆,却已经能看出日后的俊俏。
庄夫人坐在床榻上,强迫自己对小儿子笑了笑。
她近来嗜睡,又时常做噩梦,麻痹浑噩,总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,好不容易才清醒一次。
丫鬟进来恭敬行礼,道:“大小姐来了。”
庄夫人抬头,庄鸿轩眼睛亦微亮,明亮的阳光透过窗牖,窗棂旁的兰花半蔫下去。
庄怀菁抬手撩开圆润的珠帘,轻步进屋,她后边领两个端红色托盘的丫鬟,笑道:“母亲,轩儿,我带了一些糕点过来。”
她身着湖色圆月照枝襦裙,双颊微粉,发饰轻便简单,金钗横插,发簪梳发,纵使如此,也遮不了精致的相貌。
庄鸿轩是庄怀菁看着长大,两人关系亲近要好,他叫了声菁姐姐,又问她昨天去哪了。
庄怀菁还没开口,庄夫人便手扶床沿,急忙开口问:“你父亲怎么样了?身体还好吗?昨夜下了雨,他的病会不会又犯了?严不严重?要不然我去皇宫……咳咳……”
家中慈父严母,庄夫人性子急躁,庄怀菁和庄鸿轩都挨过骂,相府丫鬟小厮都敬畏她,连外边铺子的管家都不敢闹事。
她的腿在上次庄戚被带走时摔的,至今不良于行。皇帝念旧情,罚了冒犯的人,下令不许动庄家的东西。
庄怀菁快步过去扶住她,庄鸿轩去倒了杯水,肉乎乎的小手将水递过来,她伸手接过。
庄夫人出身高贵,是太皇太后亲妹妹的侄孙女,少有人会招惹,平日虽强势,但受不了刺激。
庄丞相被擒进天牢,相府失了主心骨,还没有消息传回,她身子却先撑不下去。
庄夫人时常问庄怀菁情况如何,庄丞相在狱中可好,如此等等,庄怀菁回答不出来,为庄夫人身子着想,只能虚虚应过。
“母亲别急,”她让下人退下,又转头道,“轩儿,你已经几日没认真读书,夫子在书房,快去找他。”
庄鸿轩个子小,脾气却挺拗,不愿离开,苦着脸道:“夫子说我可以在母亲这里看书,我要陪母亲。”
府内上下敢出去的人没几个,生怕惹事端,最后丢了性命,他知道姐姐是冒着性命危险救父亲。
庄怀菁心叹一声,不想他小小年纪就扯上这些事,又道:“连姐姐的话都不听了吗?”
他素来听话,这才不情不愿地被丫鬟领下去。
“菁儿,事情怎么样了?”庄夫人紧紧攥住庄怀菁的手,她眼中焦虑快要化为实质,“你父亲是吃不了苦的,我平日让他戒酒几天他就要闹得要上房揭瓦,现在已经几个月了,你说怎么办好?”
庄夫人想去找太皇太后,可她身子实在不行,一见风就发热咳嗽,脑子时常糊涂,屋里透气都得数着时间来。
庄怀菁坐在床榻旁,脚踩刻核桃纹脚踏,嫩
白的手背被庄夫人攥得微红,她也不抽出来,只是道:“师兄托人照顾,不会有大碍。我明日再去求太子,母亲且放心,父亲定不是做那种事的人。”
庄丞相平日在家不谈政事,他会不会做那些事,庄怀菁不敢确定。她非偏拗之人,看得到证据,信与不信那些和旁人都没关系,她一定会会救庄丞相。
地板干净,脚踏镂刻桃纹,黄花梨木架子上搭有外衣,屋子里干净整洁,两侧有珊瑚玉石盆景。
庄夫人听过太子性子,又知庄丞相转到太子手上,慌忙说道:“让临风多帮些,他点子多,太子他过于执着,从前太皇太后便说……”
“太子明事理,只要找出证据,他不会错判。”庄怀菁顿了顿,轻声说,“师兄会帮我们的,我待会便要出去,母亲不要在这事上心神,安心养病即可,其余事我来处理。”
她语气有种令人信服的柔意,庄夫人手有些颤抖,她脸色苍白,“菁儿,是母亲没用,可你父亲对你们那么好,你一定要救他出来。”
如果庄夫人还是以前那个庄夫人,庄怀菁不一定骗得过她。
她温和地笑了笑,只是轻搭庄夫人的手,拍了拍,回庄夫人道:“您不用这么担心,菁儿都明白。”
……
灵佛寺在京城小有名气,后山有条曲径通幽的小路,旁有一指路亭,寓指引迷途,坐落于山路边。亭有四角,绿瓦红柱,石凳石桌干净,常有人打扫。
前朝百姓民不安康,先祖帝乃异性王,起兵时正值动乱之际,先皇后曾来此寺避难。
太子十八岁前养在宫外,回京之后,几乎每隔三月都会来此处悼念,下山之时便会路过这条小道。
他行踪隐秘,鲜少有人知道,身边也只带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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