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陆艾涢
最美人间四月天，又到了一年一度牡丹开放的时节。
《牡丹亭》“游园惊梦”中，杜丽娘感慨：“那牡丹虽好，它春归怎占得先！”
但拥戴者认为，牡丹的可贵在于“不随桃李竞春菲”（宋代李橘山）；“庭院深深，异香一片来天上。傲春迟放，百卉皆推让”（宋代王梅溪）。
牡丹素有“花中之王”之誉。李时珍认为群花品中，以牡丹第一，芍药第二，故世谓牡丹为花王，芍药为花相。
唐人对牡丹推崇备至，白居易称：“绝代只西子，众芳惟牡丹。”罗隐说：“若教解语解倾国，任是无情也动人。”
刘禹锡评价尤高：“庭前芍药妖无格，池上芙蕖净少情。唯有牡丹真国色，花开时节动京城。”芍药妖艳浓烈，略输品格；荷花孤标傲世，稍逊风骚；唯有牡丹国色天香，“一朵值千金”，用今天的话说，唯有牡丹能够代表流光溢彩的唐朝。
五代的皮日休持同样观点，他点赞道：“落尽残红始吐芳，佳名唤作百花王。竞夸天下无双艳，独立人间第一香。”
但在众多吟咏牡丹的诗词中，风格瑰丽奇拔、秾丽绝美的当属晚唐诗人李商隐的七律《牡丹》：
锦帏初卷卫夫人，绣被犹堆越鄂君。
垂手乱翻雕玉佩，折腰争舞郁金裙。
石家蜡烛何曾剪，荀令香炉可待熏。
我是梦中传彩笔，欲书花叶寄朝云。
这首诗用今天的眼光来看，是浪漫华丽、热烈奔放的巴洛克式风格。最奇妙的是句句用典，一首诗竟然包含着八个故事。
孔子赌咒
第一句“锦帏初卷卫夫人”中的卫夫人，是指春秋时期卫灵公的夫人南子，以美艳著称。典故出自《典略》：“夫子见南子在锦帏之中。”
夫子即孔子。孔子周游列国期间来到卫国，当时卫国的实际掌权者是南子。南子仰慕孔子，请孔子与她会见。
《论语》中关于“子见南子”的记载是：
子见南子，子路不说。孔子矢之曰：“予所否者，天厌之!天厌之!”
司马迁的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中描述得更详细：
灵公夫人有南子者，使人谓孔子曰：“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，必见寡小君。寡小君愿见。”孔子辞谢，不得已而见之。夫人在絺帷中。孔子入门，北面稽首。夫人自帷中再拜，环佩玉声璆然。
孔子曰：“吾乡为弗见，见之礼答焉。”子路不说。孔子矢之曰:“予所不者，天厌之！天厌之！”
翻译成白话文就是：南子声称是孔子的粉丝，想见孔子。她派人对孔子说：“天下的君子，但凡愿与我丈夫（卫灵公）结为兄弟的，都会来见我。所以我希望见您一面。”于是孔子就去拜见南子，进门后行礼，南子还礼，款款回拜时，她身上佩戴的玉器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悦耳之声。
南子“美而淫”，名声不好，所以子路认为孔子不应该与之见面。孔子说：我本来不想见的，她非要见我，礼节而已。对孔子的这个答复，子路仍然不满意，还对老师摆出了一张臭脸。孔子急了，赌咒发誓地说：我说的话如果不是真的，天打雷劈！天打雷劈！
这段公案还有后续：其后一个多月，灵公与南子同车，让孔子坐在第二辆车上，招摇过市。这就有了孔子在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卫国长街上，发出的振聋发聩的喟叹：“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。”因此离开卫国。
李白的《清平调》第一首：“云想衣裳花想容，春风拂槛露花浓。若非群玉山头见，会向瑶台月下逢。”是以牡丹花比拟杨贵妃之美。
李商隐则以锦帷乍卷、容颜初露的卫夫人形容牡丹盛开的艳丽夺目，暗指即使圣人见了，都会怦然心动。
王子与船夫
第二句“绣被犹堆越鄂君”中的越鄂君，指春秋时代，楚王之弟鄂君子晳。
在潘安之前，人们常以“鄂君”为美男子的通称。
子晳泛舟河中，钟鼓齐鸣。摇舟的船夫是位越人，爱慕他的贤明和丰仪，便抱着双桨唱了一支流传千古的《越人歌》：
今夕何夕兮，搴洲中流。今日何日兮，得与王子同舟。蒙羞被好兮，不訾诟耻。心几烦而不绝兮，得知王子。山有木兮木有枝，心悦君兮君不知。
今夜是何夜，泛舟河中。今日是何日，能与王子同舟。承蒙您的善意，不因我的身份而嫌弃。能够结识王子，我的心绪激动纷乱，久久不能平息……歌声悠扬委婉，深深打动了鄂君。鄂君非但没有生气，反而正了正衣冠，走上前拥抱了越人，并拿起绣被披在越人身上。
这个故事也成了身份高贵者与社会底层者相交的典范。
李商隐此句，将牡丹的绿叶比喻成鄂君的绣被，用绣被拥裹越人的鄂君比喻绿叶簇拥中含苞初放的牡丹花，是多么俊秀动人。
垂手折腰，长袖善舞
第三句“垂手乱翻雕玉佩”中的“垂手”是舞蹈名，舞姿或如惊鸿，或如飞燕，轻云蔽月，流风回雪。玉佩指舞女身上佩戴的雕刻花纹的玉饰。乱翻，指舞姿轻盈，如风中摇摆。
第四句“折腰争舞郁金裙”中的“折腰”也是舞蹈名。《西京杂记》记载：戚夫人善为翘袖折腰之舞。戚夫人为汉高祖刘邦宠姬，会鼓琴、唱歌，既精于秦汉时期流行的“楚舞”，又擅翘袖折腰舞。徐州曾出土了许多表现长袖折腰舞的陶舞俑、汉画像砖石等文物，从中可见，翘袖折腰舞以舞袖、折腰为主要动作，注重腰功与袖式变化，舞姿优美。郁金裙，是指用郁金草的地下茎染成的黄色裙子。
这两句以舞者翩翩起舞时的起伏翻转、环佩叮当、绣袂摇举、长裙飘扬的姿态，来比喻牡丹迎风起舞，摇曳多姿。
石崇斗富，荀令留香
接下来的两句写牡丹的活色生香。
第五句“石家蜡烛何曾剪”，“石家”指西晋富豪石崇，以豪侈著名。石崇曾与晋武帝的舅父王恺斗富，王恺饭后用糖水洗锅，石崇便用蜡烛当柴烧。以蜡烛当柴烧，当然无须剪芯。这句描绘牡丹盛开的灿烂，如同烛焰，光采灼灼。
第六句“荀令香炉可待熏”，“荀令”即荀彧，因在东汉末年曾担任尚书令，故世称荀令。“彧为人伟美”，荀令因此也是美男子的别称。荀彧是曹操最信任的谋士，曹操所有军政之事均与他协商，呼之为荀令君。前段时间大热的电视剧《大军事司马懿之军事联盟》中，对荀彧有精彩的刻画。
据《襄阳耆旧记》记载:“荀令君至人家，坐席三日香。”荀令君到别人家里，坐过的席子数日香气不散。古人衣香皆由香炉熏成，荀彧身体自带香气。这句是说牡丹之香清丽沁人，自然天成。
江郎才尽，朝云暮雨
第七句“我是梦中传彩笔”，反用“江郎才尽”的典故。南齐江淹早年才思缤纷，做官后枯竭。《南史·江淹传》中说，江淹少年时，曾在冶亭小睡，梦一男子自称郭璞，对他说：“吾有笔在卿处多年，可以见还。”江淹从怀中取出一支五色笔，归还给了郭璞。此后江淹再也写不出华句，当时的人都说他是“江郎才尽”。
典故讲的是神人讨还彩笔，李商隐反其意而用之，说是神人梦里传授他彩笔，表达自己因为牡丹而才思泉涌的灵感。
最后一句“欲书花叶寄朝云”，“朝云”指巫山神女，“旦为朝云，暮为行雨”，也常用以比喻美女。牡丹常被喻为仙葩，如宋代张抡《临江仙》：“人间无此种，来自广寒宫。”诗人陶醉于国色天香，诗情澎湃，如梦笔生花，欲将思慕之情题写于牡丹花叶之上，寄送巫山神女。
据考证，李商隐写这首诗时，不过19、20岁之间。诗人在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长安的家里，看到牡丹开放，于是写了这首诗。“开化坊令狐楚宅牡丹最盛”，所以也有认为“欲书花叶寄朝云”，指的是寄信给令狐楚。
这首诗句句用典，却巧妙奇美，没有堆砌之痕，传神地刻画了牡丹的绰约风姿、玉笑珠香，读来口角噙香，回味无穷。
珍惜春光，且看花去。
编辑：沈英子周静
审核：韩丽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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