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三坐在村口的粥摊，要了碗野菜粥。
若是平时，旁人倒也不觉奇怪。张三母亲早逝，家里常年无炊烟。张三爹和张三，一老一少，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喝不知哪里来的汤——村里人对这情景早已习以为常。
今日却有些不同。日上三竿，父子二人早已该去田间劳作。而张三却一个人悠闲地喝粥，身边还放了一个包裹。
“三儿，干嘛呢？”路过的王二哥忍不住问。
张三叹了口气：“等人。”
“等谁呀？”
“隔壁村的，我也不认识。”
粥已经见底，王二哥也已扛着锄头回家。张三坐不住了。
“本以为我起晚了，没想到有人比我还磨叽。”他嘀咕着，站起身来。
“约定巳时，我不算来迟。”
来的是个少年，语言虽然简练老成，声音却还是稚嫩的。
张三把他从头看到脚，完全不信这瘦弱苍白的小孩就是父亲请来的“厉害角色”，而自己竟是要和他踏上一场漫长的旅行。
少年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：“别看我才十五岁，我脑中不仅有你们张家的族谱，更有去往你祖上故居的地图……总之，绝对能帮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。”
“张三，其父张武。你的曾祖父张天锡当家时，因为战乱举家流离，后来定居到这王村，已有百年。”他自顾自说了起来。
“我爹同你讲的吧。那他也把我曾祖父托梦的事和你说了呗。”张三心想，这有什么了不起的。
“是的，令尊已与我说过了。先祖托梦，要寻一位亡者的遗骨。说来，那人也是你们的先祖……”
“凭你我二人，能行吗？”张三摆摆手，打断了他。
少年丝毫不愠怒：“当然可以。万事万物，凡存在于世，就会留下痕迹和线索，就能找得到。”
坚定的回答，难以相信这话竟出自一个十五岁少年之口。
不知怎么的，张三再看这少年，好像顺眼了一些。
人与人之间的气场，虽然受到初见时的第一感觉影响，不过之后也会有所改变。人就是这样复杂且多变的生物。
“你不带行李吗？”
少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，又指了指张三的包袱。
“有这些便足够了。”
“切，狂妄的小子。”嘴上这么说，张三却在心里想，他怎么知道我把钱放在这包袱里面了。
马车上，少年睡着了。
张三想起一周前清晨父亲告诉他的事。
“张三，我昨晚梦到我爷爷了。他跟我说自己过得不好，因为有一件事没有做到，没办法往生。那是我还没出生时的事了……
我爷爷也就是你曾祖父，叫作张天锡。
张天锡，一介农民，有一天突然疯疯癫癫地跑回家，竟然还有一个骷髅头跟在他旁边，会跳的那种。原来，这骷髅现身田野里，被张天锡看见了不说，还被他往头骨里……撒了泡尿。做出此等对亡者不敬之事，不遭点报应还真是说不过去。旁的人替他各种请罪，终于是得了这骷髅的原谅。一通打听下来，得知这骷髅还是张天锡的高祖母，名副其实的祖宗。
话一说开，皆大欢喜。谁会不原谅自家的‘小毛孩子’呢。祖宗表示也不用你多做别的，当即留下两件事待办：
一是我还有其他的鬼伴，还饿着肚子，想要点伙食。
二是我的骨骸，头骨自然要洗净，其他骨头也要到田里找全了，再行安葬。
作为子孙后代，当然不敢怠慢。众人准备了羹汤打发其他的鬼。又去了发现骷髅头的田野，挖出其余骸骨，统统洗净，择村中松树林里的一块风水宝地，埋了。
按理说这事到这儿即是了了。可是我爷爷却在过世后，又在彼岸遇见了他的高祖母，说是有一块骨头没有齐全，高祖母因此还没能往生。想来当时仓促，没发现祖先尸骨不全。可是时过境迁，我们也早已不在那里生活了。”
张三爹一口气讲了太多，张三一边听一边梳理，还没反应过来，张三爹又说：“你去找回咱们祖先的骨头，还了你曾祖父的愿吧。我还给你请了个帮手呢。”
张三这个人，从来没什么大志向，一心除了想好好种田，也就是到年纪娶个温柔贤惠的女子、添个娃娃，再没别的想法了。因为亲爹做个梦，就要跑到外面去奔波，找什么先祖的骨头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事回来，更别提娶媳妇了。听到这个消息，张三表情比出门踩屎好不到哪里去，默默骂了自家祖宗八百遍。凭什么留这么个烂摊子，叫我一个可怜后辈收拾？曾祖父，我都没见过你啊。
张三收起万千思绪，回到摇晃的马车上，依旧郁闷得不行。而随行的少年呢，换了个姿势，眼睛依然闭着，嘴角甚至还有一点口水，将流未流。换做张三睡着了，口水大概已经流穿马车，但是他看到这样的少年，还是嗤之以鼻，读书人呢，不是一样也会流口水。
少年睡醒，马车外的颜色已转为斜阳的绯红。
“照这个速度，我们明天傍晚就能到你曾祖父曾经所在的贵县。”
“那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吧。”
“再行五里有一家寺庙，可以借宿。”
说来这张三一路没睡，皆是因为新鲜，第一次出远门，看车窗外风景变化，从平原辽阔到远山连绵，这南边的山水果然是要比又土又破的村子里的景色秀气，张三不明白曾祖父为什么要搬家去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。
这下少年醒了，景色也腻了，他忍不住要说说话。
“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“陈寻。”
“名字里就带个寻找的寻字啊，好像生下来就是要找东西的。”这本是张三心里想的话，不知怎么的也说出了口。
“这样说也没错。每个人生下来都有属于自己的天赋，我擅于寻找、追踪，的确和我的名字对应上了。”名字叫作陈寻的少年没有觉得冒犯，反而是认真地回应了他。
天赋，上天赋予人的东西，张三似乎没这样东西。天将降大任的人，也从来不是他。黯然之外，更多的是洒脱——既然没什么大任，就乐呵呵地做好自己的事。没能耐往往也意味着没责任，不被期待，也就没有压力。
“那你帮人找东西，是为了什么？”总不至于是为了不浪费自己的天赋。
“为了‘执念’二字。”陈寻说正经话时，总像一个经历了诸多世事的老人。什么都看明白了似的，“人们若是丢了一样东西，不断去想在哪儿丢的，怎么丢的，如何寻回。这样东西，往往是重要的东西。你有这样的东西吗？”
张三点头：“就比如我家下地用的镰刀，没它我们就没办法干活，很重要。”
“比镰刀还要重要千万倍，因为有些丢失之物，独一无二，不可复刻。这才是执念之根源。”
“那恐怕只有我老爹的性命。”张三仔细思索，竟只找到这么一个答案。但是把老爹的性命说作“东西”，多少有些不敬，希望耕地的老张不要打喷嚏才好。
“性命，我也寻不回的。但尸首，遗物，宝物……诸如此类，人们若是丢了，就会来找我帮忙。”
“报酬应该不低吧？”
“各有各的价格。我若不开心，就多收些，我若高兴，分文不取又何妨。”
简言之，看贵公子的心情。张三又忍不住想要暴打这家伙。
“你真的是隔壁村的？”
“不是，我居无定所，由南至北游历勘察，刚巧到这儿罢了。”
难怪气质和这北方格格不入。
张三还要问“我爹给了你多少酬金”的时候，马车缓缓停了下来。
“我们到了，先休息吧。”
入夜，无灯则不见五指。
寺庙清规戒律，众人睡去，自然寂静。
张三翻个身，却睡不着，或许是没有老爹的呼噜声，反而不太习惯。
“陈寻，你睡了吗？”
两个人住一间客房，可是对方却安静的，仿佛没有呼吸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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