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冬天,我对它仍有期待,只因尚未落雪。
若下了雪,再有一树梅花,那是极配的。
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。”林逋这一句,不知道让后世多少文人拍案长叹,为他写出了梅花的精魂,也为自己,以后无论怎么搜尽愁肠,都写不出比它意境更高的佳句。
语言行至尽处,音乐可以填补。古琴曲有一首《梅花三弄》,严寒、傲雪、冰霜,轻灵、动人、摇曳,这首不算长的曲子中都有了。
作为古琴曲中的名作,《梅花三弄》却相传移植于笛曲。《世说新语》中有记载,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(王子猷)一日乘船外出,听闻右军将军桓伊于岸上过。王徽之一早闻得桓伊善吹笛,只是未曾相识,便遣人与桓伊说,“闻君善吹笛,试为我一奏。”桓伊当时同样官位显赫,但也久闻王徽之大名,便下车上船,坐在王徽之的胡床之上,“为作三调”,据说就是《梅花三弄》的前身。
故事还有个小尾巴,也是这段佳话绝妙的地方。桓伊“弄毕,便上车去,客主不交一言也”。王子猷、桓伊双方互相倾慕才华,奈何从未相见,如此偶遇,倾情吹奏,结束即走,不发一言。还记得《世说新语》里“雪夜访戴”的故事吗,主人公也是这位王子猷,乘兴而至,兴尽而归,双方面也未见,话自然也是说不成的。此番桓伊、子猷以乐声相交,有率真任性,也有惺惺相惜,想必两人已借音乐深谈,对彼此也是了然。那便不说一字,尽显风流,魏晋风度大抵如此。
桓伊吹奏的是什么呢?无奈古代笛曲无谱,曲子抱憾失传,不过,由笛曲移植的古琴曲,却因有谱记载而流传下来,就是今天的《梅花三弄》。琴曲起势有点沉闷,是几个空弦散音,像是白雪落在地上,扑簌簌地。很快,一阵轻灵的泛音飘来,正是“第一弄”,熟悉的旋律跳跃着,点出了“暗香浮动月黄昏”的气韵。
和一般闲散飘逸的古琴曲听起来不太一样,这一版由琴学大师溥雪斋演奏的《梅花》,节奏感比较强又稳健有力,泛音的旋律在不同徽位上反复“三弄”,高低循环,十分活泼,古琴界将《梅花》的这个版本称为“新梅花”。
有“新”就有“老”来配,琴界另一位大师张子谦根据《蕉庵琴谱》打谱录音的《梅花三弄》被称为“老梅花”。听一下“老梅花”就能发现,这两个版本的最主要差别在于风格。刚才听到的“新梅花”规整稳健,“老梅花”正与之相反,节奏散淡自由,一勾一挑,一撞一停,尤其是在泛音部分,仿佛没有章法可言。
当年,古琴家成公亮先生跟张子谦学琴时,就曾暗自感叹,听着“老梅花”没办法同时打拍子。如果用戏曲里的“板眼”相类,张先生的演奏总有些踩不到点上的感觉。当然,“老梅花”肯定是有其内在节奏和旋律的,只是乍听起来,尤其是对于今天那些深受西洋音乐教育的年轻人来说,这种感觉恐怕相当令人抓狂。
可中国人讲艺术精神。器物、音乐、人格、哲学都彼此关联。“老梅花”的魅力就在于它的旁逸斜出,像极了魏晋精神。它是梅园中那一树没被修剪过的枝丫,弯曲着,错落着,个性张扬,古硬萧飒,像是酩酊酒醉的刘伶、长歌当哭的阮籍,还有那桀骜不驯的嵇康。
“新梅花”就有几分“儒学”的意味了。规范,整齐,听上去也很美,很舒服。这美和悦耳,来源于稳健的基调,富有节奏地重复,盘旋着上升。这一定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梅林,迎着冬雪,香气浮动。皑皑白雪的冬日,也有一派生机盎然。
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艺,魏晋玄学与后世儒学显学,在岁月的风烟中变得有些朦胧。当今的我们又在怎么描述梅花?蓦然想到今人张枣的几句诗:
望着窗外,
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,
梅花便落满了南山。
一时间哽咽无言。花落无声,分外沉重。
突然间,竟然期望读诗的你不懂,读不懂这首诗的意境。窗外月华烂漫,只愿你永远听不到,坠满悔意的花瓣纷纷落地的声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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