帖木儿的最后结局
锡尔河在瓶颈般的峡谷中穿出费尔干纳盆地。河水湍急汹涌,即使长驱数百里,流到忽毡这边,仍不能平静安稳。每当傍晚,那个苏菲[1]老人总是坐在白杨树底下的石头上,望着荒草丛生的沙渚发呆。被蒙古人捣毁的那个城堡,仍是残垣断壁的样子,现在被春天的柳树遮住了。若非沙黑纳[2]禁止在沙渚上盖房子,忽毡人准会在那里建一个更结实的城堡。时至今日,年轻人怎么也想象不出,三十年前蒙古军队围攻忽毡时的残酷情形。当年忽毡人从外城退到内堡,从内堡退到锡尔河中央的沙渚上,其首领是英勇善战的帖木儿。如今的年轻人,不知道帖木儿是谁,老年人也很少讲那些令人伤心的往事。
太阳已落入库拉马山西面的红沙漠里,那个老人一直坐在河边,身穿苏菲教徒所穿的那种粗羊毛外衣。每个苏菲都是真心喜欢真主,他们爱真主安拉,而不是只崇拜安拉。因为他们有安拉照拂,所以谁也不关心他们的日常生活。即便那些尊敬苏菲的人,也无意打听一个乞丐般的苏菲将在哪里就餐,或在哪里过夜。城里的男女老少,都认识这个老苏菲,甚至十年前就有人在遥远的巴格达见过他,后来又有人在撒马尔罕见过他,可时至今日,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来自何方,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。他眉骨突兀,满脸胡须,一双皮肤干枯的大手,正安详地搁在膝盖上。
没有人知道一个静坐的苏菲在想什么。
这时候,有个衣着讲究的年轻人,正沿着河边的土路朝内城走去。单看衣袍上的绣花饰边,就知道他是由仆人精心侍候的有钱人。他走近那个苏菲时,老人正背对着他。
“你好,库布拉[3]的朋友。”年轻人今天心情好。
“你好,尊敬的大人。”老苏菲站起身子。
“老人家天天坐在这里。”年轻人说。
“是的,大人。”老人说,“我要坐在你每日走过的地方。”
“你认识我?”年轻人问。
“是的,大人,我早就认识你了。”
“很荣幸。”年轻人想到自己是做生意的,且小有名气,便不以为然。
“你还记得你父亲吗?”老人问他。
“我父亲帖木儿灭里[4]?”
“对,帖木儿。”
“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,还不满周岁呢,所以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。”
“也就是说,即使你见了他也不认得?”
“是的。”年轻人说,“不过我的一个老仆人,能认出他来。”
“你现在就去把那个仆人叫来。”老人说,“我就是帖木儿,我是你的父亲。”
仆人鲁沙儿看清这个苏菲后背上的那颗褐痣后,便立刻跪在他的老主人面前行见面礼。忽麻速相信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,也就毫不犹豫地认了他的父亲。于是,这个苏菲老人脱下身上的粗羊毛外衣,再也不穿它了。
帖木儿还活着,忽毡人感到意外。而更意外的是,沙黑纳居然派来两名卫兵,请帖木儿去旧王宫见他,两个人一起聊了天,一起喝了茶,又派两名卫兵,把帖木儿送回来。如今帖木儿穿着契丹[5]丝绸的长外袍,常到集市上散步,竟安然无事。
回忆往事的时候,那些经历过那场浩劫而幸存的老年人,对帖木儿仍记忆犹新。帖木儿是坚持到成吉思汗攻占了撒马尔罕和不花剌后,才离开忽毡的。他带领一千人退守到沙渚上,而两岸的蒙古人,以及给蒙古人当前锋的花剌子模战俘,有六七万之多。隔着湍急的河水,蒙古人在岸边架起一架架投石机,但那些石头,大都落在河里。于是又垒石筑坝,要靠近帖木儿坚守在沙渚上的那个城堡。蒙古人的石头是从遥远的库拉马山运来的,他们用木轮车把石头扔进河里,使石坝每日向沙渚延伸。沙渚上的帖木儿,已造好十二艘密封的战船。它们被蒙上了湿漉漉的毛毯,外面还涂着浇了酸醋的粘土。帖木儿的士兵,可以在战船中利用窥视孔向敌人射箭。每天拂晓,帖木儿就派六艘这样的战船驶向河岸,他的士兵一面与蒙古人奋勇激战,一面将蒙古人扔到水里的石头清除干净。帖木儿还在夜间袭击蒙古人,而蒙古人曾试图阻止这种骚扰,但未能见效。后来,城堡内的给养快没了,帖木儿难以为继。于是他命令士兵把伤员和辎重,分载于七十艘小艇上,他自己则率领一队人马,登上一艘大船。他们燃起火把,闪电般飞流而下。蒙古人骑着马,沿河岸拚命追击。为了有效阻挡帖木儿的战船,蒙古人在费纳客忒用一根铁链锁住河道。帖木儿扬起战斧,一下子砍断铁链,闯过去了。得知此事后,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,在锡尔河下游的毡的迅速布置兵力,并结舟为桥,拦截帖木儿。帖木儿得知这个情报后,当机立断,立刻离开河道,登上快马,如闪电般逃走,而蒙古人则紧追不舍。几天后,帖木儿的人马伤亡过半,他身边仅有几名贴身卫兵了。后来,那几名卫兵也战死了。而幸运的是,帖木儿本人居然从死神的手掌中逃脱了,一个人奔向都城花剌子模。在此之后,他又追随摩诃末算端[6]的长子扎兰丁,继续抵抗蒙古人。据说扎兰丁被迫跳入印度河时,有人亲眼看见一群蒙古人挥刀砍死了帖木儿。
可帖木儿没有死,他仍像三十年前那样,器宇轩昂地走在忽毡的街市上。人们想起不久前他还伪装成苏菲的寒酸样子,便觉得不可思议。如今他衣着讲究,抬头挺胸,忽毡人看了他,便不由自主地朝他恭敬行礼,仿佛忽毡的最高长官仍是帖木儿,而不是蒙古人的沙黑纳。而那个沙黑纳,也不嫉妒帖木儿,因为他知道早已故世的成吉思汗,像尊重扎兰丁一样尊重帖木儿。忽毡是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帝国时,唯一激烈抵抗过他的军队但没被屠城的城池。大汗的儿子察合台,也敬重帖木儿的高贵人格。多年后,察合台将帖木儿的家产和仆人,全归还给帖木儿的儿子忽麻速,使这位一无所有的年轻人,变成了有钱人。
这天下午,鲁沙儿驾着马车,送他的老主人帖木儿,到亦马答丁的葡萄园去做客。这个老仆人忠实沉静,不问他问题,他不会讲一个字。顺着阴凉的林荫道,两匹马儿披着绸带,拉着木轮车,得得得驶往郊外。
亦马答丁是个腰缠万贯的大富翁。他无所事事地坐在他的葡萄园里闭目养神时,他的商队正横穿沙漠或翻越雪山,把印度的香料卖给罗马人,或者把蒙古人的黑貂皮,送到巴格达去。在锡尔河与阿姆河之间的河中地区,亦马答丁像任何一个精明商人一样,在受人尊敬的同时,也受人嫉妒,也受人鄙薄。
在郊外的葡萄园中,亦马答丁宴请忽毡的前长官帖木儿。他又矮又胖,两粒小眼珠凹在油光满面的胖脸上,仿佛是一对怕羞的小姑娘。他笑着招呼帖木儿,像一尊面善的弥勒佛。帖木儿坐定后,另几位有身份的客人才落座。亦马答丁打算请沙黑纳也来赴宴,但帖木儿不肯跟他的敌人一起喝酒,便打消了这个念头。在丰盛的酒宴上,帖木儿还是像从前一样,酒喝得再多,也沉默寡言。对卑鄙猥琐的人,他不想说什么;对睿智通达的人呢,又认为不用说什么。
亦马答丁举着他的夜光杯,奉承这位尊贵的客人。“帖木儿大人,您是当今的鲁思坦[7],举世无双。”见帖木儿不说话,又接着说,“扎兰丁算端打蒙古人,是为了保护皇室家族的利益,而帖木儿大人,是为我们老百姓。蒙古人打讹答剌的时候,就包围我们的忽毡,可忽毡是阿母河以北最后一个被占领的城市。”亦马答丁得意洋洋,仿佛当年围城时,他也在帖木儿麾下奋勇作战,没逃到巴格达去。“若给扎兰丁防守忽毡,他坚持不了那么长时间。扎兰丁勇敢,但缺乏耐心。”
在座的几位陪客,也顺着主人的意思,交口称赞帖木儿。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见过蒙古士兵杀人时的残酷情形。战事结束后,他们常庆幸自己不是那个被蒙古人穷追不舍的摩诃末算端,逃脱时比摩诃末容易得多。
“若摩诃末阻止亦纳勒术,而不是下令杀了那队商人,成吉思汗就不会来。”一个也是红光满面的园林官员说。
“这要怪亦纳勒术。”另一个穿花绸长衫的人说,“亦纳勒术仗着他是摩诃末母亲秃儿罕的亲戚,又受封为哈只儿汗,就不知天高地厚,竟真的杀了那些商人。”
“他要抢夺那些商人的货物。”
“是亦纳勒术的傲慢害了他自己,同时也害了派他驻守讹答剌的摩诃末算端。”一个瘦子插嘴道,“商队中有个印度人,这人认识亦纳勒术。当他得知亦纳勒术受封为哈只儿汗,仍叫他亦纳勒术,为此亦纳勒术很生气。我认为,即使摩诃末算端没下那道杀人令,他也会找借口杀了他们。一个当了汗王的人,想做他要做的事儿,总会有办法的。”
“往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就能改变整个世界。”
“安拉无所不在。”
“亦纳勒术把狮子引到羊群中来。”
“他自己也被狮子咬死了。”
“他活该。”
“咎由自取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帖木儿说话了,“亦纳勒术是战死的。在他的两万军队中,他是最后一个战死的。手里没武器了,便接过女人递给他的石头掷蒙古人。石头掷光了,才被蒙古人抓住。”
见帖木儿说话时神情肃穆,在座的不便继续诋毁亦纳勒术;在他们看来,亦纳勒术是因为不指望蒙古人饶他性命,才拚死抵抗的。主人亦马答丁见大家突然沉默下来,便笑嘻嘻地举杯劝酒。
“作为一名军人,亦纳勒术是好样的,刮刮叫。”他一边给帖木儿斟酒一边说。
“这话不假。”有人随声附和。
“亦马答丁。”帖木儿喝了一口酒,又说话了,他问主人,“你知道我为什么接受你的宴请吗?”
“不胜荣幸。”亦马答丁说。
“难道你认为我有兴趣听你们这些人胡说八道,才坐这里?”
“您知道的事比我们多,大人。”
“是的,我知道很多事情。”帖木儿说,“甚至知道,此刻我们喝酒的这个葡萄园,不是你亦马答丁的。”
“这个园子以前不是我的,后来我从一位朋友手里把它买过来,就成了我的了。这地方清静优美,难道不是吗?”
“你的朋友是谁?”帖木儿问。
“木吉昔,你沙不儿人,您认识他吗?”
“现在木吉昔在哪里?”
“他已经回到他出生前的那个地方去了。”
“我离开忽毡前,木吉昔是我的经纪人。”
“他把你的葡萄园卖给了我,因为他没钱给女儿办嫁妆。”
“木吉昔不可能做这种事情。”
“那时候,我们都以为您已殉难身亡,而您的儿子忽麻速则年幼无知,木吉昔便乘机监守自盗,窃取您的财产。任何一个经纪人在这种情况下,都会这么干,我保证。”
“但木吉昔不会。”
“他已经死了。”
“你把木吉昔卖园子的契约拿来给我看,我认得出他的字。”帖木儿说。
“那张契约在我家里。”亦马答丁说,“明天一早,我就把它拿到您府上去,请您过目。”
帖木儿点了点头,站起身,昂首挺胸,走出葡萄园。鲁沙儿没见亦马答丁出来送客,便明白他的主人帖木儿要为这座园子跟亦马答丁打官司了。
“亦马答丁跟沙黑纳关系好。”鲁沙儿一面赶马车,一面对老主人说。
“你闭嘴!”帖木儿冲着这个老仆的后背叫起来。
马车进城后,被赶集的乡下人挡在集市这边了。有人在马车旁议论即将路过此地的蒙古王子合丹,像崇拜大英雄一样,崇拜着征服者的后代。当年成吉思汗不远万里西征摩诃末算端时,他的这个孙子还没出世呢。
合丹是肩膀宽厚的年轻人。由于从小在伯父察合台的王庭中长大,他也像察合台一样,喜欢喝酒,喜欢打猎。即使他父亲窝阔台大汗──成吉思汗的继承人──去世后,他仍旧留在阿里麻里[8],仍带着他的卫队四处打猎。现在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,傲慢地走过围观者给他让出来的狭窄通道。他将弓箭背在身上,一副随时准备追击猎物的装束。他的卫队长是个独眼的老战士。这人扁头大耳,头顶上的头发给剃光了,耳旁却辫起一根根小辫子,显得很滑稽。帖木儿以前见过许多如此打扮的蒙古人,所以他没像那些好奇的围观者一样偷偷发笑。再说,他也不是那种喜欢笑话别人的人。
马车在集市那边堵了两顿饭的时间。帖木儿回到家里,他的儿子忽速麻正在堂屋前吩咐仆人准备晚餐。忽速麻吃东西讲究,不像帖木儿每顿饭只吃点干面包喝点酸牛奶就行了。
“亦马答丁请你吃什么好东西?”忽速麻笑着问父亲。
“我没看清楚桌子上有什么东西。”帖木儿也笑了笑。这世上,只有他儿子一个人能看到他的笑容。
“以前别人请你吃饭,你一概拒绝。亦马答丁请你去他的葡萄园,你就去了。你是喜欢在葡萄园里吃饭喝酒,才答应了他?”
“如果我在他那里吃完这顿饭,他就会认为我已默认了那个葡萄园是他的。”
“那不是他的财产吗?”忽速麻问。
“那个园子,”做父亲的说,“是我留给你的。”
“鲁沙儿没跟我说过这件事。”
“因为他明白你无法从亦马答丁手中得到它。”
“亦马答丁用他的钱,几乎买通了阿里麻里王城中的每一个达官贵人,因此连本地的沙黑纳,也不敢得罪他。”
“这我知道。”
“那个园子不大,没必要跟他打官司。”
“可我不这么想。”
第二天,亦马答丁没把木吉昔卖葡萄园的契约送来给帖木儿看,因为那张契约根本就不存在。帖木儿正准备去找沙黑纳说这件事,恰好沙黑纳派人来请他去见因打猎而路过此地的蒙古王子合丹。
王子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,他的宽肩膀使他显得孔武有力。他站身子,迎接帖木儿,其个子比帖木儿还高出半个头。他的卫队长站在座椅旁边,那人没了右眼,脸上一道白疤痕蛮吓人。
“谢谢你接受我的邀请,大英雄帖木儿。”合丹王子说。
“我来找你,是要你出面为我主持公道。”帖木儿说。
“你要我主持什么公道呢?”合丹问。
“本城商人亦马答丁,占了我的葡萄园。”帖木儿说,“我希望你知道这件事,让园子物归原主。”
“就这件事?”
“对,就这件事。”
“你的愿望应该被实现。”合丹王子说,“即使那个园子不是你的,我也要亦马答丁把它送给你。”
“只要你主持公道。”帖木儿说。
“这世上没公道可言,但你的愿望,肯定能实现。”
“告辞了。”帖木儿站起身子,正要走。
“不。”合丹王子一把掰住他的肩膀。“你也要满足我的一个愿望。”
“你要我干什么?”
“我要知道当年你是怎样跟我祖父的军队打仗的。”王子说,“真希望那样的战争再来一次,可惜我们蒙古人现在没有可以较量的敌手了。从高丽国到斡罗斯,从谦谦州到南思蛮,我们找不到敌手。帖木儿,我给你一支军队,你要不要?我自己呢,也拿一支军队,跟你的人数相同。我们两个,就在这个地方,再来干一次,好不好?”
“你是把战争当游戏玩。”帖木儿说。
“听说你现在当苏菲了?”王子问。
“尽管我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的苏菲生活,但我不喜欢他们的教义和他们的生活方式。”
“你当苏菲是为了隐姓埋名?”
“因为我不清楚我认了我儿子后,你们蒙古人会怎么对待他。”
“你是说,你本人不怕我们?”
“没有怕过。”
“是吗?”王子笑起来,一面掩饰他内心的嫌恶情绪。
“我从不认为你们蒙古人有多厉害。”帖木儿补充道。
“可你们的摩诃末被我们打败了,他的儿子扎兰丁,也被我们打败了。你们的士兵,像野驴一样不经打。”
“如果摩诃末算端的每一个城市,都像忽毡那样抵抗你祖父成吉思汗;如果算端的每一个守护城池的灭里,都像我帖木儿那样长时间地牵制你祖父的军队,那么,摩诃末算端不过阿姆河,也能阻挡你祖父。”
“你认为我祖父成吉思汗不怎么样?他的儿子术赤、察合台、窝阔台和拖雷,也不怎么样?他们的大异密[9]哲别和速不台呢?你别以为我祖父成吉思汗尊重你,你就可以瞧不起我们蒙古人。你是个妄狂的老家伙!”
合丹王子想,如果帖木儿也是个年轻人,就跟他摔跤;就像传说中的合撒儿[10]摔阔阔出[11]那样,摔死这个帖木儿。
帖木儿一语不发,他觉得跟一个从没见过战争场面的年轻人说打仗的事,是白费口舌。于是他平静地坐在椅子上,他那线条分明的下巴,他那浓密的络缌胡子,使他显得威风凛凛。
“听说当年你在锡尔河弃船上岸后,像一只逃命的狗,一个人逃走了?”王子存心羞辱帖木儿一番。
“你说这件事吗?”帖木儿突然笑起来。“你的卫队长可以告诉你。”
合丹王子转身看了看那个秃顶的老兵,一脸疑惑,茫然不解。
“都三十年了,他还是那个长不圆的扁脑袋。”帖木儿对王子说。“你现在问一问他,问他的眼睛是怎么弄瞎的。”
“你这样猖狂,当心你被剁成肉泥。”老兵黑着脸警告帖木儿。
“当时你吃了我一箭,因此你不知道跟你一起追我的另两个蒙古人,吓成什么样子。你们一起追我,而我的箭囊里,正好有三支箭。”
“你是说,你是射箭射得好?”王子不以为然。
“当时我就只有三支箭,而且是三支没有箭镞的秃箭。”
“三支秃箭?”
“对,就三支秃箭。”帖木儿又笑起来。“你的卫队长会证明我没说错,因为他知道从他眼睛里拔出来的那支硬木箭,是没有箭头的。”
合丹王子脸色煞白。他觉得耻辱的是,他要笑话帖木儿,反被帖木儿嘲弄了。他对他的卫队长挥了挥手,要这个独眼老兵把他的弓箭拿过来。帖木儿仍坐在那里,仰脸看着这间大厅的穹形屋顶,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。他心想,尽管他现在老了,但还能拉开年轻人的弓。那天在集市旁,他看到王子的硬木弓了,看得出那是撒马尔罕人精心制作的良弓。
合丹王子接过弓箭,看了看帖木儿,露出一丝微笑。他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镞闪亮的大披箭,轻轻一折,将箭镞折断。
“就像这样的秃箭,对不对?”合丹问他的客人。
“没错。”帖木儿说,“没有箭头。”
“没有箭头的箭,不容易射中目标,对不对?”
“那要看谁射这种箭了。”
“你看我行不行?”合丹王子问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我想试一试。”王子说。
“你有比这更大的权力。”
“那好。”合丹王子拉弓搭箭。“我该射什么东西呢?”转脸问帖木儿。
“你想射什么就射什么。”帖木儿说,“你们蒙古人早习惯这样了。”
王子听了这句话仍一脸和气。一个被激怒的人,有时反倒不在乎激怒他的人在说什么。王子拉满强弓,瞄准门外照壁上的一只鸟。这时候,帖木儿仍仰脸看着穹形屋顶上的那些壁画。早在阿拉伯人来河中地区前,这座王宫里的壁画,就闻名遐迩了。
突然,合丹王子转过身子,将他的秃箭对准帖木儿。
只刹那间,这支秃箭已射中帖木儿的心脏。
帖木儿从椅子上跌倒,嘴里冒出暗红的血沫。
“正好射在心口上。”卫队长走过去用他的那只好眼睛看了看,对王子说。
“不用看。”王子仍端坐在他的椅子上。
“您才是真正的神箭手。”
“怕是这个帖木儿,年轻时是有两下子呢。”
听了这话,独眼老兵顿时红了脸。
“喂,你过来。”合丹王子转过脸,叫那个沙黑纳。“你派人到我那里去,拿五千金的那[12]来,按王族规格葬掉他。”
“恐怕这件事要请示和林的蒙哥汗王。”沙黑纳提醒道。
“你是不是也想吃一支秃头箭?”合丹王子喝斥道。
“遵命,王子。”
“别不识抬举。”
合丹站起身子,朝门外走去,没看奄奄一息的帖木儿。沙黑纳叫人抬走帖木儿。士兵们抬起帖木儿的时候,他才断气。沙黑纳心里明白,如果合丹王子射箭时,帖木儿看着他,那么帖木儿就可以躲过王子射来的那支秃头箭。也许,沙黑纳又想,帖木儿看王子射箭的话,王子就不会射他了。因为,沙黑纳明白,合丹王子是一个不容别人小瞧他的年轻人。
注释:
[1]苏菲:伊斯兰教中的苦行僧。
[2]沙黑纳:蒙古人派驻当地的最高行政长官。
[3]库布拉:苏菲派中较有影响的库布拉教团的创始人。
[4]灭里:在古代的花剌子模帝国中,指驻防某地的最高军事长官。
[5]契丹:蒙古人以此称金国。
[6]算端:国王,君主,或地方首领。
[7]鲁思坦:在中亚地区,波斯人传说中的大英雄。
[8]阿里麻里: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的王庭所在地,在新疆霍城附近。
[9]异密:受封的大将或官员。
[10]合撒儿:成吉思汗的大弟,力大无比。
[11]阔阔出:成吉思汗继父的儿子,生前是个有政治影响力的大萨满(类似巫师)。
[12]金的那:一种流通于古代中亚地区的货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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